耍灯

画岭花灯，灯头师傅姓高，一个瘦精精的汉子。

每次耍完灯，主家都会好酒好菜招待，还打发米酒糖果香烟，挤满一篮子。我喜欢看灯，常望着高队长手上的竹篮出神，幻想着长大了也要当灯头，吃好的，拿好的，拿多的……

我初中未念完就辍学了。爹妈给了我一副好皮囊，牛高马大，一身霸蛮劲，去采石场卖苦力，搬石头是好手。到了春节，男女老少寻快活，首选耍花灯。谁当灯头呢？高队长拍拍我肩膀，说，二傻，莫浪费你这身肌肉，就你吧。

高队长那时已是画岭最高行政长官，贵为高书记。他率花灯队参加全乡比赛，荣膺第一，代表乡里走进县政府大礼堂，得到了县领导的表扬和肯定。当然，随他一块进城的，还有花生茶油咸鸭蛋等土特产。

既然高书记发了话，我就欣然领命。我把每一盏灯都擦拭得干干净净，想到幼时的愿望终于得以实现，心中无比激动。我决定，花灯第一站，首选高书记家。

咚咚锵，一路锣鼓响起，“狮子”翻滚着给高书记拜年后，一朵朵火焰便在高家堂屋跳动起来。灯光映照之下，高书记满脸通红，颔首微笑。

快看，你的灯！嘈杂声中，后面有人使劲推我。我赶紧抬头望，妈呀，我擎的灯被烛火舔了个口子，红光一闪，瞬间燃尽，只余黑糊糊的灯把子。我吓出一身冷汗。烧了灯，不仅耍灯人脸面无光，主家也无好脸色哩。只见高书记冷冷地瞪着我，一言不发。我也不敢看他，慌慌地溜出后门……

又是一年新春，出门打工的人回来了，村子里生机勃勃，该耍耍灯了。高书记近水楼台先得月，包揽公路永久修复项目，赚得盆满钵满，新建别墅熠熠生辉。采石场林老板欲送灯贺喜，可我心有余悸，犹豫不决。林老板像看穿了我心思，说，你是怕着火，……有时风大，灯烧了很正常嘛。你看高书记，评上优秀村干部，又当人大代表，人旺财兴，红火得很。你不要有思想包袱，放心耍！

有了林老板这番话，我点头答应了。头天，我给队员们鼓劲打气，嘱托要一万个小心。又仔细检查那些皮纸糊的灯罩和里面的烛座，确保万无一失。当晚，高家张灯结彩，耀如白昼，彩炮冲天，看热闹的村民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快接近尾声时，十五盏灯毫发未损，光明亮堂。一切都很顺利，我悬着的心总算如石头落地。

慢慢地，所有花灯转成一个圈，要“圆灯”了。倏地，光影一闪，有盏灯旋即灭了。我像瞬间跌进了冰窟窿，只觉寒气透顶。刚才还笑眯眯的高书记，此刻也两眼发直，僵尸般杵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我琢磨，皮纸糊灯，风一吹，容易出事，干脆换塑料灯罩，既稳妥保险，又美观洋气。今年春节，我决定用塑料的，却无人接灯了。我去找高书记，碰巧村主任、村会计和林老板都在，他们像在商量什么，见了我，脸色皆异。我向高书记拍胸脯担保，每盏灯都按简易电路设计，配备电池灯泡，外裹红色塑料布，绝对没问题。高书记皱皱眉，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爱耍就耍呗。

是夜，我们耍得特别卖力，二龙戏珠，八仙过海，花样百出，甚至把灯当棍耍，直舞得人眼花缭乱，叫好声不断，绝无灭灯或燃烧现象。顺利“圆灯”后，没见到高书记，说是头痛，灯刚进屋就睡了。

阳春三月，油菜花开，一辆小车开进了画岭，二个面容严肃的人带走了高书记。车行渐远，围观者久久不去。静寂片刻，不知谁冒出一句：

二傻，明年春节，花灯耍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