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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向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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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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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井水

九月一日,父亲送我进城读高中。校门口人头攒动,车辆川流不息,戴白大檐帽的交警吹口哨维持秩序。我跳下摩托车后座,怯生生地跟在父亲身后,不错眼珠地张望着校园外貌。为了防疫需要,学校设置了专用通道,一个个地排队验码进去。到了门口,箍口罩的工作人员拦住了父亲——家长不允许入校呢。

我肩扛手提跨入通道,朝父亲挥挥手,心里有些不舍。父亲露出一丝笑意,黑黝黝的额角浸出了豆大的汗珠。雪儿,要攒劲读书啊。

我一声不吭地掉头就走。天气依旧炎热,我的脊背热热辣辣,仿佛有什么重物榨着,走了一会儿,慢慢地转过身去,看见父亲还站在原地,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我。那一刻,我感觉背上有一口井,盛满了父亲的目光,母亲的挂念……

我对井有一种固执的念想。

画岭多山,峰岭层峦,几条羊肠小道蜿蜒着,伸展着。我家位于楠木冲,零零散散住着十来户人家,平均三分田,亩产几百斤,一日三餐要勒紧裤带。楠木冲只有一口老井,嵌在山脚下,一到旱季,吃水就紧张。为数不多的稻田集中分布在老井周围,像一枚枚色彩鲜明的图章。王芗家的田毗邻老井。

我每次跟父亲去挑水,井口的青石板上已有许多鞋印。干旱季节,天公不帮忙,水位急速下隆,不足一米深了。父亲脚踏井壁凹陷处,一步一步地交替下井,宛如一只巨蛙悬于水上,小心翼翼地舀得半桶清水,双脚撑开来站稳身子,双手举桶高过头顶。我赶紧趴下,使出吃奶的劲头,把水提上来,移至青石板。两桶来自地壳深处的玉液,带着湿漉漉的期盼,暖暖地晃荡在我童年的冬日里。

有一天,取了水,父亲挑担欲走,只见一位白发老人蹒跚而来,两个铁皮桶一前一后摇摆跳舞。她是蓉蓉的奶奶。蓉蓉的父亲王芗是包工头,长年在外,留下婆孙俩在家。有一回老太婆发高烧,倒锁在屋里,蓉蓉哭喊着四处求救。我父亲闻讯赶到,急得绕屋转圈圈,实在没辙了,一脚把门踹开,背起老太婆放上摩托车,叮嘱她抱紧了,坐稳了,一路颠簸着送往乡卫生院。医生紧锣密鼓一番急救,老太婆退了烧,平安无事。医生说,如果再晚来半小时,就……还有一次,老太婆上山拾干柴,脚下一个踉跄,绊进薯窖里。父亲凑巧路过,听到薯窖里发出微弱的呻吟,急忙喊来乡邻,搬梯子把老太婆从鬼门关上救回来。眼下,父亲看见老太婆来挑水,立马放下担子,接过空桶,走到井边。瞥一眼井底,只余浑浊一碟,不由得叫苦不迭。别看老太婆年龄大,却耳聪眼尖,眼泪也来得快:这可么得了,我家水缸都能挂床铺了……煮饭烧菜都没水了……芗伢子不在家,我这老太婆带着孙女,呜呜……父亲听得快要流泪了,就把水倒入她的桶里,领我到别处想办法。父亲当天没弄到一滴水,挑着空桶回了家,气得母亲捶胸顿足,数落了父亲一宿。

为这事,我曾埋怨父亲,蓉蓉和奶奶两个人要用那么多水吗?怎么也得给自家留点嘛。父亲批评我思想不好,风格不高,蓉蓉是女孩子,每天要洗澡洗头发,用水就多啊。我不吭声了,毕竟蓉蓉是我的玩伴啊。但对她父亲我没有好感。

有一年“双抢”过后,楠木冲的晚稻长势良好。孰料,持续月余的红火太阳,把禾苗晒得焉头耷脑。半山腰的池塘露了底,裸出一块块灰白的泥块。若从画溪抽水救苗,距离远,难度大,想都不敢想。眼巴巴地看着稻苗被烤干,楠木冲十多户人家都急啊,几乎倾巢出动,让肩膀承受蹂躏,想办法担水来灌溉。王芗那次恰巧回来了,蓉蓉对他有些冷漠,她不待见王芗身边的女人——她的后妈。王芗和女人躺在家里吹风扇,看电视,啃西瓜,老太婆催王芗担水救禾苗,王芗懒得跟猪一样,急得老太婆吐血,差点昏厥。

早上,父亲去山脚下担水,发现井水浑黄,像牛粪水,遂破口大骂,哪个缺德鬼,把井水弄脏了!这不成心害人吗?冲天的骂声招来了楠木冲的人,一众眼睛齐刷刷地对准井边的稻田——几堆牛粪卧在禾苗之间,污浊的粪水浸漫入井。水肯定吃不得了,楠木冲的人只好到别处讨水吃。王芗睡到自然醒,打着哈欠来到井边,装模作样地说,这水反正吃不得,浪费又可惜,灌田正好。就装好抽水机,按下开关,井水哗哗地流入他的田里。王芗伸了个懒腰,露出一丝狡黠的笑。那年晚稻收成普遍低,楠木冲唯王芗家颗粒满仓。乡邻暗骂王芗,吃了不得好死。

楠木冲总是为吃水发愁。春天里,雨水绵绵,老井水汪汪,但水质不能保障,须晴天丽日,水清如镜,才可放心饮用;秋冬时节,井水萎缩得快,有时一滴水也没有,成了一口枯井。吃不上好水,加之位置偏僻,经济落后,单身汉多起来。楠木冲要打井才行。

父亲想打井,一口四季充沛清亮的井。

父亲打过许多井,足迹遍及棋梓、潭市和双峰的杏子铺等乡镇。

放月假,我第一个冲出教室。校门外照例挤满了小车,一辆比一辆豪华。出租车缓缓靠近,司机探出脑袋,见我不像坐车的,摇头就走。父亲的摩托车突突地穿梭在乡间小道,打完一个井,又换另一家,没空来接我。

我坐公交车到汽车站,转乘中巴回画岭。秋高气爽,稻田金黄,有人收割扮禾,有人挖土种菜,麻雀杵高压线上打坐,远方的山岭一峰比一峰青翠。我无心欣赏秋天的景致,只想快点回家。除了想父母,还有个小秘密,就是想见到蓉蓉。——我和蓉蓉一起发蒙,从小学到初中可谓青梅竹马,她没考上普通高中,流入了江南职业中专。尽管有电话、微信联络,终究抵不得见面踏实。

黄昏时候我到家了,父亲未归,母亲喜出望外张罗饭菜。我丢下书包就往野燕圫跑,刚下地坪,一头撞进父亲怀里。一股浓浓的汗臭熏得我几欲呕吐。

父亲问我去哪里,我说野燕圫啊,父亲笑了。父亲说,你是去找蓉蓉吧,去了也白去,蓉蓉没回来。老太婆还埋怨哩,怪蓉蓉不懂事,放假不回家帮忙干活。我怏怏不乐地随父亲回家。

父亲是个执拗的人。这一点,我家建新房时体现得淋漓尽致。早些年,画岭楼房如雨后春笋,一幢幢地耸立在群峰之间。父亲也想推倒土砖屋,苦于经济拮据,只能自家烧砖,起早贪黑准备了几万砖。屋脚打好后,主体就要动工,却请不起泥水匠。百般无奈,父亲被“逼上梁山”,硬起头皮摸泥刀,母亲做他的小工。

父亲砌砖半路出家,但他悟性好,实践能力强,墙体砌得端端正正。主体砌好第一层,接下来盖水泥预制板,父母、外公、舅舅扛一头,另请四人抬另一端,忙活了大半天。父亲说,水泥板太笨重了,如果背得起,才不请人呢。第二层主体亦如此,父砌砖,母挑泥,夫唱妇随,最后封顶才请人,省了许多人工费。当我家搬进白净亮堂的新房时,楠木冲的人都来放喜炮,夸我父母太牛了,两公婆造一幢楼房,了不起!

楠木冲缺水,也不仅是一家之事,父亲偏偏又执着起来,仿佛只有我家饱受无水之苦。父亲挨家挨户上门,好话讲了几箩筐,动员大伙齐心协力打一口好井,却收效甚微。说到关键处,涉及资金问题,就像一只无形的手卡住了脖子,先前信誓旦旦,立马哑口无言了。动手就要钱啊,谁都不想自掏腰包啊,况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楠木冲的腰包干瘪瘪的,一点也不硬实。

父亲的提议就像抛出去的石子,在水面扑腾几下就没了动静,楠木冲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母亲偶尔笑一笑,喂,老倌子,缸里没水了,你的井打好了没?父亲瞪母亲一眼,提起锄头上了后面的虎坳山,天黑才回来。

次日,父亲没去外面打井,连续二个多月都不去。

父亲翻过虎坳山,在人迹罕至的高坎找到了水源,刨掉表层浮叶松土,掘了一米多深。父亲把松土装进灰桶,我放了学就去帮忙,用绳索吊上来倒掉。父亲考虑我力气不够,每次不装满了,但我稚嫩的双手还是起了泡,疼痛不已。

母亲把饭菜送到了高坎。辣椒炒苦瓜,漂着几点瘦肉,我呼哧呼哧地狼吞虎咽。父亲安静地扒着饭粒,母亲抚摸我的头,看着父亲吃饭。一阵风拂过,不经意间,我发现父母都有了白发,特别地打眼。喝了几口水,望着山峦中的村落,零星点缀着几间楼宇,像一截截白粉笔。我双眼开始打架了,躺在草地眯会儿,秋阳好舒服……醒来,身上多了一件母亲的外套。母亲代替我倒土。母亲冲井下喊,装满点!

晚上睡得特别香,梦见高坎的井溢出了清水,我和蓉蓉蹲在井边捧水喝。

井越往下打,难度越大,进展也缓慢。反正在那年寒假,我家喝上了甘甜的山泉水。

我家有了清凌凌的山泉水,母亲藏不住喜悦,热情地吆喝,乡亲们快来啊,都来我家挑水啊,井水担不尽,越担越有啊。母亲这一喊,楠木冲的人真来了,纷纷挑着空桶,在水龙头下排队。母亲招呼他们喝茶,递红薯片、南瓜子,他们咂巴着嘴,笑嘻嘻地担水回家。一家人省吃俭用,还筹借了一些钱,没日没夜地劳作,好不容易引来的井水,就白白地让人挑走?父亲总是沉着一张脸,我还担心他会横加阻拦呢。——那样就会招致楠木冲人的集体讽刺,咒骂父亲“小气鬼”,万事不求人啊。可当初让他们出钱出力,哪个支持了?

不知咋地,父亲喂了一条狗。父亲平素看见野猫野狗,是要追打一阵的,倘是有狗冲他吠叫,恨不得赶尽杀绝。我喜欢猫狗等小动物,因了父亲的态度,再也不敢吱声。没想到父亲牵了舅舅家小黄回来,美其名曰“守门”。守什么门啊,我家干净整洁,无金银珠宝、巨额财富,不会招贼惦记。自从有了小黄,当它在水龙头附近徘徊时,挑水的人不免提心吊胆,害怕狗咬人,不得不老远打招呼。

硬化村组道路时,楠木冲人背地里讲我父亲的拐话,说他不安好心,故意养狼狗,目的就是不让别人来担水。乡里乡亲的,土生土长楠木冲,低头不见抬头见,挑几担水,至于嘛。议论归议论,父亲权当耳边风,不打井时就刨荒山,挖树坑,栽种果树。小黄穿山钻林,驱赶蚊虫、野物,抑或寂静。它是父亲忠实的伙伴。

楠木冲人在外面奔波,挑水的扁担自然就落到了孩子们肩上。进入初中后,我还是那么矮,蓉蓉却长高了,身段娉娉袅袅,风吹秀发如柳丝,让我浮想联翩,立马吟出“豆蔻初头二月初”等诗句。蓉蓉来挑水了,我就赶走小黄,跑上去迎接。每次都一样。

桶里的水满了,像两枚湛蓝的饼子,静静地搁放地坪一角。我和蓉蓉伏桌温习功课,小黄知趣地跑得远远的。我喜欢看课外书,蓉蓉投我所好,带来了《小溪流》《文学少年》等杂志,我爱不释手。蓉蓉好动,我们上虎坳山采蕨,挖笋,摘映山红,她一回也没落下。

父亲和王芗一起拜师学泥工,俩人都喜欢师傅的女儿。父亲生性耿直,谈情说爱比不过王芗,师傅最终选择王芗为女婿,父亲提前“肄业”,另谋生计。师傅推荐王芗到乡建筑公司,不久就因病去世了。王芗巴结建筑公司经理,揽一些小工程,腰包渐渐鼓起来,接触的人和事多了,应酬多了,就不归家了,不要糟糠之妻和女儿了……王芗家的楼房开画岭先河,造得像别墅,布置如皇宫,蓉蓉却并不感到幸福,每次见了后妈不得不挤出一点笑,心里想的却是亲娘——她被父亲抛弃后远走他乡,从此杳无音信。王芗财大气粗,只要蓉蓉提要求,即便上天入海,他都想办法满足,但再好的物质条件也消除不了蓉蓉心中的烦恼,只有跟我们在一起,她才露出真实的笑容。

夏天,我们喜欢到画溪洗澡。那儿离楠木冲较远,上游有画岭水库,河水潺潺,四季不断,两岸草木葳蕤,可以任性地脱掉寸缕,不被人发现。蓉蓉一来,我们收敛许多,起码得系条短裤,不让“小鸡鸡”裸露在外。蓉蓉看我们洗,捧腮若有所思,脸庞红扑扑的。过了会儿,有伙伴撩逗,蓉蓉,下来洗啊,怕么子羞咯。水里又看不见。

我们都逗蓉蓉,来啊,怕么子咯。

蓉蓉咬咬牙,径直下来,慢慢地移向河中央。她被荡来漾去的涟漪围成了一个闪光的圆圈,好像神话中的仙女,我们看得目瞪口呆。直到她向我们泼水了,才一个个醒悟过来,互相打水仗,一时笑声大作,玩得尽兴。

突然,岸边多了个脑袋,是蓉蓉的奶奶。她像老巫婆一样骂骂咧咧,我们听不清她骂的内容。蓉蓉默不作声上了岸,水淋淋的背影,定格在那个夏天。

假期里,问及蓉蓉,有人说蓉蓉住王芗那儿,王芗条件好,在城里有别墅;也有人反驳,怎么会呢,蓉蓉个性犟,王芗与那女人生了两个孩子,那女人容得了她?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画溪虽离楠木冲远,但跟我们的生活更近了。驻画岭工作组了解到楠木冲饮水困难,就赴省城请来专家考察、勘探、调研,决定从画溪引水入户,改善饮水设施,让家家户户吃上放心水。很快就在画溪设坝,掘探深井,建好水房,安上水管,经过滤、消毒等程序,画溪的水便源源不断地流进了楠木冲的厨房,滋润了人们的心田。

不要我们花一分钱,就喝上了四季不断的自来水,太好了!

搭帮党的乡村振兴好政策啊。

想当初,有人似乎还不乐意咱去他家挑水哩,呵呵……

人们一起聊天,谈笑间,就把眼光瞟向了我家。

人们用上了画溪的水,结束了楠木冲靠天吃水的历史,同时也宣告我父亲打的那口井,成了聋子的摆设。毕竟那水要翻山过坳,线路长,一旦堵塞,维护起来不容易。

母亲有时会嗟叹,哎,可怜咱们借钱打井,起早贪黑的,都白干啦。

父亲听了并不生气,反而笑一笑,哪里白干?它喂养了楠木冲好些年啊。

春天里,虎坳山的黄桃、冰糖柚、杨梅、橘子都开花了,父亲和乡邻共同经营的千亩水果基地花团锦簇,一派生机。父亲可不想高坎井成为废井,它恰巧位于果林中心位置,几经加固修缮,外砌一米多高的圆形墙体,涂上鲜明的色彩,叫人赏心悦目。又安装了弯头,只要接上水管,干旱少雨时可抽水浇树、兑水治虫,保障硕果累累。

我站在山顶,远眺郁郁葱葱的果林,黄桃娇媚,橘花洁白,杨梅纤细,芬芳醉人。我想把心中的快乐分享给蓉蓉,像孩童一样奔跑着,呼喊着,回声荡漾。

父亲打的那口井,沉默如山的眼,清清亮亮地汪着,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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