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飘飘,刀片似的扯来锯去。妻子不惧寒冷,拉着我一路砍价,寻得某家具店,挑了书桌、书橱、梳妆台、床垫等家具。价钱谈妥后,老板答应两天内送货,先交两百元定金,货到后再付余款。
师傅,我住广厦名苑08栋603,你到了哪里?快点啊,我两点半上班。讲好两天到货,却要三天,你们老板言而无信。第三天中餐后,我打电话又催一次。
到了,早到了,我在广厦门口等你啊。对方回答。
到了广厦,也不晓得打我电话,蠢得要死。我嘟囔着下楼,跑出院子。
凄风冷雨中,广厦门口停着一辆堆满家具的三轮车,外面捆着编织带。旁边立一中等男子,五旬模样,头戴帽子,深色上衣,两裤筒巴满尘灰,秋裤扎在袜子里。突,突,突……我领着他把三轮车开进院子。他冒雨解开绳子,怔怔地望着堆在最上面的床垫,又看看我。我盯着他那滴水的帽檐,想到老院无电梯,他怎么上楼啊。我马上打电话要求老板增派人手,否则就退货!老板不徐不疾,好的,好的,马上就到,您稍等。等到二点钟,人还没到,我有些急了,担心迟到挨批,绩效工资泡了汤,只得与他一起把床垫卸下来。
冬雨细密不断,帮手始终没来,我的心情越来越烦躁。
晓得你急着要去上班,我也不想耽误你,要不,你——他趿着湿湿的解放鞋,围着床垫子不安地打转,努力朝我挤出一丝微笑。
你想要我跟你抬?我眼一瞪,我花钱,还要自己当搬运工?
嘿嘿,莫生气咯,我是想让你搭把手,帮忙放到肩上。
你背上去?我非常惊讶。以前乡下有人背扮桶下田,叫作背“菱角桶”,但扮桶有耳子,反手易掌控,二米长、一米五宽的床垫委实不好背呀。
他也不看我,蹲下身子,搓搓手,背脊抵住床垫,低低地唤一声“来吧”。我没动,怎么也不相信他能扛上楼。来啊,来啊,快点!他又催我,口气沉闷而有力度。我不再犹豫,帮着把床垫立起来。他两手托稳底部,宽阔而笨重的床垫便结实地吻住了他的背部。他像虾米一样弯着脊梁,驮着床垫,颤颤巍巍地开始爬楼。我的心“怦怦”直跳,害怕他支撑不住,被床垫压着,赶紧伸手去扶。放手!你走前面,给我看着,哪儿要蹲下,报个讯。他命令似的吼道。我赶紧松手,挤到他前面。他驮着床垫,像蜗牛一样一点一点地蠕动,我揪心死了。每遇拐角,他只能把床垫竖起来,由我帮忙抬起绕过。爬了二层,他已累得够戗,搁好床垫稍作休息,仍然未见援兵的影踪。
老板也够狠的,六楼就派你一人送货,分明是欺负你嘛。我说。
我又不是第一次单独送货。老板是外地人,她信得过我,还吩咐我把货款带回去哩。他抹着汗水,气喘吁吁。
我给他一支烟。他抽了一口,说,我当过兵,复员回铁合金厂上班,没想到企业破产,铁饭碗没了,唉……
后来呢?
青岛有个战友开修理厂,我去投奔他。战友待我不薄,工资开得也高,一干好几年。有一晚我喝醉了,睡过了头,工人来领配件找不见人,战友批评我几句,我就赌气回来了。
战友不会伤心吗?
其实我回家另有隐情,我上医院检查,得了胰腺癌,想回来治疗,没告诉战友。
那你现在——我关切地注视着他。
他呵呵地笑着,我现在挺好啊,女儿都当妈了,老婆在帮着带孩子。
他掐灭烟头,再次起肩,一鼓作气驮上六楼。
妻子埋怨他来迟了,叫他小心点,别把我家搞得乱七八糟。他帮我把床垫摆放端正,妻子突然指着他惊叫,天啦!你——原来,他那黑乎乎的解放鞋把我家卧室踩得邋里邋遢,像一坛墨汁倒在洁白的床单上……他红着脸,赶紧下楼背书桌等家具。
所有家具到齐后,他看了看我,低声问道,你家拖把在哪?我来搞卫生……
我说不用,把七千八百元货款递给他,嘱咐他保重身体,别太累了。
他清点好后,小心翼翼地塞进内衣口袋,冲我一笑:我很幸运,青岛那边是误诊,我赚大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