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姨有心事。
护理员问云姨是不是病了,她有气无力地摇摇头。护理员就把我叫去。云姨见了我,从床上坐起,攥着我的手说:“麻烦院长告诉光平,把儿孙们叫齐了,俺想照一张全家福。”
好的。您快躺下吧。我边说边替云姨挪被子,安抚几句,掩上门,来到走廊打电话。光平正在工地忙活,说下班回家跟冬梅商量商量,然后就挂了。
清晨,金色的阳光从水府庙碧波冉冉升起,丝绸般漫过库岸,倾泻在院子里。老人们起得早,有人晨练,有人散步,有人书法。透过窗户,云姨窥见了晨光、河滩和人们的笑脸,伸手按响了床铃。护理员来了,云姨笑容满面:“今天有太阳,好照相啊。”护理员不知原委,纳闷了:“照相?您想照相?”云姨摆摆手:“俺找院长。”
我一进房间,云姨就满含期待地问:“院长,光平今天会来吗?俺想照全家福。”我安慰云姨,又电话催一次。
云姨年轻时,乃画岭一枝花,追求者无数,条件一个比一个好。云姨家成分 不好,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遂草草嫁给家徒四壁的宋伯了事。宋伯疼云姨,夫妻恩爱,共育五子,成活一胎,即光平。那年代,吃了上餐无下顿,营养匮乏,云姨无奶水,四处乞食,苦巴巴的养活光平。修水库点炮炸岩,有哑炮未响,宋伯上前查看,哑炮响了,宋伯命没了。云姨好不容易拉扯大光平,又替他张罗娶媳妇冬梅。也不知咋地,冬梅不喜欢婆婆,理由千万条:邋里邋遢,睡觉打呼噜,讲话没遮拦……不久就把云姨赶进偏房,单锅独灶,自煮自食。接下来,光平的三个儿子有了各自的小家,云姨依旧蜗居小屋,暗火孤灯。
云姨年逾古稀,身子骨还算硬朗,能种菜做饭,解手起居。孰料,天有不测风云。一日,云姨拾柴归来,腿脚发软,跌到门槛,摔地起不来,要人端屎接尿服侍。时间一长,冬梅不干了,常指桑骂槐,满嘴怨言。云姨恨身体不争气,成了儿子儿媳的累赘;恨宋伯死得早,没人知冷知热,执拗来到养老院,以图清静。
云姨经常跟我唠家常,聊宋伯,聊养儿之不易,聊生存之艰辛。如今,她想跟儿孙们照张相,闲时瞧一瞧,摸一摸,想象着在一起,就不孤寂了。
光平跟冬梅商量,冬梅没好气道:“她在养老院住着,每月2000元啊!以为钱好赚吗?好好养着就是,尽想些没用的。”光平低声道:“娘想照就照吧。娘住养老院三年了,我们看了几次?大崽家声声处了对象,二崽家温温有了新姑爷,细崽家明明北上念大学,一块去合影,大团圆呐。”冬梅眼珠一转,面露喜色。她想,几个晚辈去了,婆婆该不会吝啬给红包吧。
光平见冬梅同意了,赶紧给三个儿子打电话,约定三天后在画岭老家集合。大儿子一男一女,女儿嫁双峰,一大早骑摩托车可赶到;声声和女友在家候着。二儿子家温温离了婚,小孩由前夫抚养;又嫁新姑爷,带一女孩,全部到齐没问题。三儿子家明明与一帮俊男靓女玩得乐不思蜀,打电话没接,回微信说一定赶回来。这就妥了,动员到位,只等集结。
这三天,云姨左等右盼,茶饭不香,脸色也越来越差。她每天央求我催一催。光平来了没?我说来了,明天就到,齐崭崭的一大家子呢。云姨咧嘴笑了,笑中带泪。
约定时间到了,光平家人声鼎沸,好不热闹。冬梅穿着光鲜,化了妆,妖精似的。邻人问光平:“难得你们一家子都齐了,干嘛去?”光平说:“看我娘。”邻人赞许道:“孝子孝孙!”众人分乘四辆车,浩浩荡荡驶向养老院。
清早,我忙得不可开交,一切按照云姨的安排摆好座位,还请来了全镇最好的摄影师,要为云姨全家留下最幸福的精彩瞬间。
九时许,光平一家子笑语喧哗地步入院内,我带头鼓掌,欢迎他们入座。寒暄间,护理员慌张地跑来,说云姨突发疾病,不行了……
噩耗突如其来,静寂片刻,院内一片呜咽。光平狠狠地捶打着脑袋:娘啊,我真没用。冬梅低下了头,泪光点点。
光平一家子争先恐后往护理间挤,被我拦住了。我说,云姨最大的心愿,就是照一张全家福,想你们就瞅一瞅,即便老眼昏花了……她说在世只有宋伯疼她,死了要与宋伯合葬在一起。
光平呼天抢地,嚎啕大哭。冬梅先是强忍着,继而双肩剧烈抽动,悔恨的泪水夺眶而出:娘啊,我对不起您……
忽然,有人指着台阶,尖声叫起来:“那,那不是奶奶吗?”光平和冬梅抬起头,瞪大了眼睛。泪花闪闪中,云姨朝我会心一笑,便由护理员搀扶着坐到位子中间……
拍完全家福,光平和冬梅抱着云姨哭成一团,一家子簇拥着云姨上车,接她回家。我鼻子一酸,忍不住掏手机给独居多年的父亲打电话,说晚上回家吃饭,陪他唠唠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