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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向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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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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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归蛋

 

卢进良的身影一出现,一抹红晕就在盛以芳脸上荡漾开去。鸡蛋哦,乡里土鸡蛋哦。卢进良的吆喝与河面的晨雾一样柔柔绵绵,盛以芳忍不住要多看一眼。雾霭散去,来自四面八方的鸡蛋担子摩肩接踵,赶趟似的涌入潭市老街,场面蔚为壮观。

老街临河,接湘棋公路拐入,一条青石板路横贯东西。街尾拱出一座小山,山上有观音庙和抗日阵亡英雄纪念碑,附近有卫生院、招待所,有闻名全国的蛋品市场。盛以芳家距市场不远,破墙开一小门,挂彩篷布,垂白帘子,摆一玻璃柜,卖烟酒日杂。另架煤炉,搁口铁锅,放入当归等药材与鸡蛋一起煮熟,名“当归蛋”,香气弥漫街道上空。盛以芳的爷爷以前开药铺,四五年被日本鬼子烧掉了门面;父亲老盛当过“赤脚医生”,如今干贩卖鸡蛋的营生。老盛每日穿梭在汗流浃背的人群中,这里嗅一嗅,那里摸一摸,低价收购散户的鸡蛋,挑到火车站,赶下午五时许的绿皮火车,销往湘潭株洲各大百货商场。

卢进良细手长脚,每次经过小店时,总要瞄几眼盛以芳——她五官俊俏,发往后梳,手里织着毛衣。他找机会搭讪,笑着问吃当归蛋的好处,她红着脸说是祖传的手艺,补身子呗,然后羞羞地低下头去。老盛跟卢进良做生意,卢进良很少还价,还殷勤送到火车站,不计报酬。老盛暗中观察,心里甚喜,对独生女儿的婚事有了底。而盛以芳呢,只要卢进良上街,心就小鹿般乱撞,若非幼时患小儿麻痹落下腿疾,说不定早已扑进他怀里。

盛以芳和卢进良牵手成功,搭帮一个人,即街上的海司令。各路生意贩子齐聚蛋品市场,人来车往,繁华无比。海司令乃地头蛇,按摊位收“保护费”。卢进良是画岭山里人,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没给海司令“进贡”,自然有好果子吃。某日清早,卢进良的一担鸡蛋被海司令手下拦截,不给一分钱就走。卢进良血气方刚,理论不成伸手抢,鸡蛋稀碎一地。想要索赔?没门!拳脚伺候。亏得盛以芳找来老盛,好言相劝,海司令才叫人住手。鼻青脸肿的卢进良在卫生院躺了三天,盛以芳温存照顾,四眸碰撞出火花……

他们在潭市老街举办婚礼,烟花爆竹响彻云霄。老盛教卢进良选鸡蛋,砍价格,挤火车。每天只有一趟车,提前备好货,车未停稳,人就得跟着跑。火车停了,车厢里、站台上到处都是黑压压的脑袋,车门根本近不了,须以最快速度爬窗户。老盛背驼个矮,卢进良有身高的优势,泥鳅一样钻窗而入,把住车门,命帮工快速挑担上车,一筐一筐地塞进座椅下面。

他们育有一女,盛以芳看店,卢进良接掌生意,送孩子上学交给老盛。卢进良慢慢摸出了门道,自己不动手,雇人挑担、上车、送货,他提着黑皮包收款,头发油光可鉴,派头十足。销售不只长株潭,还辐射娄底、怀化,时常在外逗留,少则十日,多则月余。盛以芳问为何不归屋,卢进良撇撇嘴,等着收货款呗。

蛋品市场红火了好些年,随着劳动力流失、饲料养鸡业崛起,渐渐失去其功效,不再喧嚣热闹。盛以芳的店铺勉强维持,“当归蛋”的吆喝声不绝于耳。终于有一天,卢进良摊牌了,他在长沙找了个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盛以芳搂着女儿,几欲晕倒。

卢进良递给盛以芳一沓钞票,她打落在地。老盛一下衰老了许多,头发全白了。常去火车站张望,多了好几股铁道,慢车已停运,快车飞速驰过,像一阵风。某日到观音庙烧香,失足跌落河中,淹死了。

老街拓宽改造,新开了网吧、游戏厅、美容馆。盛以芳带着女儿,守着小店,每当有人经过,就清清嗓子喊:当——归——蛋哦,热乎乎的当——归——蛋哦!

街面再无往昔繁华,光顾小店者寥寥无几。好在女儿争气,小升初考进了城里。学校面涟水河,盛以芳租一间便宜房子,蹬一辆踏板三轮车,行遍三街九巷十八弄,叫卖稀粥、馒头、当归蛋,风雨无阻。一晃六年过去,女儿高中毕业,考上了长沙的一所大学,盛以芳黝黑的脸上溢满了笑。

盛以芳回到潭市,上观音庙磕头许愿,到河边远眺鸥鹭闲立,日子波澜不惊。三年后,平静的生活又被打破,女儿的决定给了盛以芳当头棒喝,大有世界末日来临之感。

疫情解封后,许久没回的女儿毫无征兆地告诉盛以芳,大学三年都是父亲卢进良资助她完成学业的,卢进良给她买了房子,配了小车,她要去卢进良的企业实习、工作,不再回潭市小镇了。盛以芳不认识似地瞪着女儿,嘴唇翕动着,你,你……扭头已泪如雨下。她后悔当初未阻止女儿填报长沙的学校,但即便是其他城市,他也会联系女儿的,毕竟他条件优渥,能给女儿更好的前程。

望着女儿远去的背影,盛以芳擦干泪水,一脸云淡风轻。她拢了拢头发,推着三轮车,按下开关,小喇叭里立马传出她清脆的声音:

当——归——蛋哦,热乎乎的当——归——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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