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走国道约四十公里,驶入一条蜿蜒的县道,地势逐渐抬高,路灯、楼房、山岗往后退,车速慢慢降下来。
老郎坐在副驾位上闭目养神,后排的丽坤忍不住问,画岭还有多远啊?
司机小马说,二十几公里吧。
老郎睁开眼,二十五点七公里。
丽坤拍拍老郎的肩膀,爸,你记得真准。
车子开始爬坡,愈上愈陡峭,老郎已全无困意。在这里待了二十多年,风里来,雨里去,画岭多少人口,分布在哪些山圫,养鸡还是喂猪,老郎心里有数。
哇,太陡了,车子要竖起来了!丽坤吓得尖叫,满脸的紧张。小马瞥了丽坤一眼,你也太矫情了!
丽坤自感失态,便拢拢头发,不再说话。窗外,楠竹漫山遍野,层叠起伏,宛若竹子的海洋。一段陡坡过后,路面渐趋平缓,丽坤轻轻地舒了口气。
车子进入“U”型地段,老郎坐直了身子。车到“U”底,老郎说,这里,当年差点要了我的命!
丽坤探头一瞅,坡边安装了密集的防护栏,下面是十多米高的悬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老郎说,有一年大雪,我开所里仅有的“边三轮”出警,路是沙石黄土铺的,结冰后轮胎打滑,不敢开啊,又退不得,就颤颤巍巍地往下推,孰料“边三轮”不听使唤,我双手冻麻了,仰天倒下去……
丽坤惊呼,爸,你摔下去了?
老郎笑道,摔下去了,今天还能来看范元?人和车被竹子卡住了,额头、手脚硌出了血,恰巧范元路过,先拉我,再找绳索拽车。
丽坤兀自红了脸,羞愧地低下头。昨天,当丽坤说要报考省艺术院校时,遭到了老郎的强烈反对。老郎希望丽坤接他的班,而丽坤有自己想要的生活,怎么也不肯让步,父女俩为此爆发了“战争”。老郎气得扔掉衬衣,只着背心坐在沙发上。丽坤走过去,一眼就看到老郎身上累累的伤痕——有扑救山火的烧伤,有醉汉耍酒疯的牙印,有竹尖戳的窟窿……丽坤惊呆了,怔怔地望着老郎。明天你陪我去一趟画岭吧。老郎平静地说。丽坤以为老郎同意了,就答应了。
车子穿行在山腰,转入连续“Z”字路段。丽坤兴奋地说,看那竹海,一眼望不到边,风吹起,好像千军万马在驰奔;还有那些云朵,有的像绵羊,有的像鱼鳞,好美啊。老郎笑而无语。
接连绕过许多弯道,云朵浮眼前,一朵一朵像蘑菇。定睛细瞧,蘑菇变成了玉宇琼楼,白色的瓷砖,琉璃辉映屋顶,镶嵌于各个山谷。以前是土砖茅屋,餐餐吃红薯,夜夜点油灯,变化真是翻天覆地啊。老郎感慨道。丽坤若有所思地瞟了老郎一眼。
平缓行驶约一公里,波折再起,拱出一条长长的“S”路。路边有平地,搭了一排铁皮棚,有老人、妇女在制作竹桥板,古籍一样码得整齐。一辆满载楠竹的三轮车慢慢驶过。
不知不觉,车悠云端,大小峰峦匍匐于脚下。丽坤眼尖,快看,湖,好湛蓝的湖啊!小马跟着大呼小叫。果然,秀峰出平湖,它静静地卧着,像大山的眼,清澈而澄明。它是一座水库,泊在山洼里,储蓄日月精华,老郎还尝过它的味道。
云在天上,也在水里,水里就多了一群多彩的鱼。车绕水库慢行,老郎的心早已飞到白云深处。范元住画岭顶峰,辖区最远的户主,脚踏两个县。
老郎与范元年龄相仿。老郎第二次与范元打交道是秋天,从派出所到画岭全是碎石土路,颠簸着过了“Z”段、“S”段,就没路了,老郎只能弃车步行。老郎从部队转业回乡,父母托关系安排他去油水大的税务局,他却喜欢穿制服的感觉,偏要当警察,干事也来劲。老郎爬山过坳,快到范元家时,口渴难耐,趴在水库边捧水喝,那真叫爽啊。事情不大,范元邻居丢了只下蛋母鸡,怀疑范元是贼。范元未成家,想跟邻居女儿搞对象遭拒,就顺只鸡发泄怨愤。但范元死要面子,赌咒发誓不承认,两家吵得很凶。老郎明白闹剧的根源就一个“穷”字,好言安抚双方情绪,自掏腰包替范元赔上鸡钱。范元很是感激老郎,俩人成了朋友,老郎每次来搞民情走访或处理纠纷都要找范元聊一聊。搭帮党的好政策,进山的路拓宽硬化了,“画岭冬笋节”“竹编大会”应运而生,老郎既是守护者,也是见证者。后因工作调动,老郎没再来过画岭。
车停了,迎面挺拔着一幢漂亮的三层楼房,挂“画岭农家乐”招牌,一群土鸡沿竹篱散步。老郎揉了揉眼睛,惊喜地发现山后另有一条水泥路,玉带似的伸向邻县,顶峰成了网红打卡地。
丽坤饱览山乡风貌,呼吸着新鲜空气,一股热流涌上心头。
一个穿蓝色溜冰鞋的男孩走出来。
老郎问,小朋友,范元在家吗?
男孩说,我爷爷奶奶在山里摘野菜呢。
老郎凝望着满天的祥云,“哦”了一声。男孩在坪前练习滑冰,以飞翔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