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向阳
胡宁静长相平平,脸上星子多,鼻翼两侧尤为突出。她经常追着男孩跑,扯他们裤子都下得了手。男孩子怕她,常拿她开涮,百般捉弄。
她是班上最后一批加入少先队的。那一抹鲜艳的红色,璀璨了她的脸庞,吃饭睡觉都舍不得摘下。入队后,她总算有了一丝淑女味道,追打之事收敛许多。爱挑事的男孩琢磨着搞恶作剧,当她经过我身旁时,突然伸腿,令她猝不及防,猛地跌向我,我俩便摔在一块,头挨头,脸贴脸……
“噢!噢!伢子妹子在一起,在一起就是两公婆!”他们兴奋得像打了鸡血,大声叫喊,高亢嘹亮,一下吸引了许多目光。她的脸离我很近,看上去更加绯红,却全无羞色,反而冲我“咯咯”地笑。我羞得不行,一把推开她,顾不上掸灰,抬腿就溜了。
她从地上爬起来,一边诅咒可恶的男生,一边解下弄脏了的红领巾,去河边清洗,刚到门口就跟校长撞了个满怀。校长满脸阴云,双眸含怒,盯着她手中的“脏物”,一字一顿:“胡宁静,你瞧瞧,你把红领巾弄成什么样了?你太不爱护红领巾了,你不配当少先队员!”当即,校长收回了红领巾。
突如其来的变故把胡宁静吓蒙了,她脸色苍白,哭泣着跑出了教室。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父亲去家访了。我喜欢看书,正读得津津有味,忽听得“咚咚”的敲门声,便去开门。哇,是胡宁静呀!她伫立屋外,像一株沉默的小杉树,扑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我,一动也不动。
“咦,怎么是你?快进来。”我高兴地说。
“我家跟学校很近,看到学校有灯光,我猜是你在看书,就……”说到这里,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进了屋,双手撑着下巴,蹲下来。
“喜欢看就挑吧。”我搬条小凳子给她坐下。室内洋溢着一股野菜花的香味。
“那些男生也太过份了,害得你……”
“我学习成绩不好,经常迟到旷课,扯班级后腿,是落后分子……我不配当少先队员呢。”她头低垂,声音愈来愈细。又抬头望我一眼,说:“你书读得多,我好羡慕你。我晓得你将来要当大作家的……我给父亲熬好药,就来找你看书了。”
她取出上次读了几节的那本《格林童话》,翻开书页,目不转睛地看起来。
“你一个女孩子,走夜路不怕鬼?”我故意逗她。
“有亮堂堂的月光呀,哪来的鬼?”她莞尔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玉齿,眼晴却落在书上,煞是认真。
“真服了你。”我由衷地说。我们不再说话,静静地享受那份阅读的乐趣。
半个月亮爬上了山顶,如少女娥眉新蹙。5月的暖风,吹来了初夏的芬芳。窗外,稻香氤氲,山峦静卧,树影朦胧。
“静妹子!静妹子!死哪儿去了?”尖厉的喊声划破宁静的夜空,荡过杉木丛林,从学校瓦片缝隙坠落屋里,吓得她猛地站了起来。“只晓得喊,喊鬼啊!”她吐吐舌头,扭头瞅我,“凌云,我得回家了。”
她捧着《格林童话》,有些爱不释手,但还是放下了,默默地朝门外走去。
“等一等,借给你回去看!”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自作主张,早把父亲交待的“借阅图书要登记”之类告诫忘得一干二净。
“真的?!”她眼睛瞪得又圆又大,不相信似地看着我,见我不像骗她,便把书捧在胸口,兴冲冲地消失在银白月色里。
此后,每次见到胡宁静,她却绝口不提还书一事,总是吞吞吐吐,敷衍搪塞,或者干脆嘻皮笑脸地说,我还没看完呢,看完就还你啊。
“胡宁静,你怎么这样子呢?你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了。”我盯着她瘦弱的背影,追悔莫及。
父亲对我的惩罚是这样实施的。他目眦欲裂,右手暗暗运劲,凝聚千均之力于食指和中指的关节之上,挥手一记栗暴,直敲得我头皮发麻,脑袋像搬了家,钻心地痛。当我双手抱头,欲躲到旁边去抚摸痛处时,父亲的左手又揪住了我耳朵,使劲地拧着,拗着,嗡嗡作响。我想我的耳朵肯定被父亲扯掉了,哇,血沿着脖颈、脸颊直往下淌呢……好险,不是血,而是父亲的眼泪,还有我的眼泪,混合成了小溪……剧烈的疼痛,让我对父亲充满仇恨。他除了动手施暴,嘴巴一刻也没闲着,不停地呵责,像长舌妇人。
父亲是民办教师,全县所有的偏远乡村他几乎都挥洒过汗水。父亲有一个梦想,就是转为公办教师。父亲甘当“老黄牛”,任劳任怨,一直在为梦想而奋斗。画岭小学条件简陋,父亲的办公室既当卧室,也是图书室,丢了书,理当赔偿。父亲可不愿听别人讲闲话。那些天,父亲阴着一张苦瓜脸,硬是从每月30块“大洋”的工资里挤出几块钱,抽空去了一趟县城,寻得新华书店,购回一本崭新的《格林童话》,总算堵住了别人的嘴巴。
“那本书,要,要多少钱?”有一天放学后,我迎面碰到满头大汗的胡宁静,她嗫嗫嚅嚅,很谄媚地笑着。
“多少钱?你买得起吗?”见到她,我就想起父亲“赏赐”的栗暴,头皮似乎还在隐隐作痛,说话都带着浓浓的火药味。“书被你吃了不成?怎么回事啊?”我没告诉她,父亲已购回新书,但还是受了校长的批评,挨了在家操持农活的母亲的谩骂。
“你到底怎么啦?”所有委屈齐上心头,我咆哮着,几乎要跳将起来。
她背转身子,双肩耸动得厉害,哭得梨花带雨。
“灰姑娘把榛树枝插在母亲的坟上,失声痛哭,流下的眼泪把树枝都浇湿了。于是树枝长起来,变成了一棵美丽的小树。灰姑娘每天三次来到树下,哭泣和祷告,每次都有一只白色的小鸟飞到树上来,只要她说出一个愿望,小鸟就把她希望得到的东西扔下来给她。”那天晚上,胡宁静从学校回家后,躺在床上,回味着书中这段话,心里萌生了一个愿望:一定好好念书,考上初中、高中和大学,走出大山……其实,她一直在努力,也许是脑子太笨了,也许是家务事太繁重了,总之,她的成绩很不理想,分数总是停滞在末位不前。她叹了口气,烙烧饼似的翻来覆去——那个可怜的灰姑娘,受尽磨难,后来呢?她索性坐起,蹑手蹑脚地下了床。
家里刚拉上电灯不久,电线藤蔓上那朵昏黄而温馨的小花却开放不了——她娘舍不得用电,掌控着开关。她心里有万千虫子在挠,看书的欲望异常强烈,可黑寂寂的,如何是好?一缕月光照射床前,白得耀眼。她豁然开朗,悄悄地来到厨房。她家的厨房陈设简单,一排土灶,一口火塘,还有几样炊具。火塘面墙,土灶临窗,推窗,月光流泻如注。她急切地翻开童话书,可字体依然有些模糊不清。她盯着土灶,一拍脑袋,赶紧拿铁夹钳伸入灶膛拨动,火星微现,暗红一片。那是她父亲煮熟一大锅猪潲余下的火种。下半夜了,灰烬仍留余温。她父亲有病,精神上受过刺激,沉默寡言,任由她娘安排做一些家务。她拗断几根干柴,塞入灶膛,抓过吹火筒吹了三四次,火光闪耀,光芒四射。
深夜,地处深山腹地的画岭夜间温度偏低,胡宁静手捧书卷,背靠柴堆,沐浴在月与火之光华里,随着灰姑娘命运的变迁,时而忧愁,时而欣喜……后来,她迷糊迷糊睡着了,眼角还挂着泪珠。
天亮了。她睁开眼睛,左摸右找,“书呢,我的书呢? 我怎么到了床上?”她睡得太香了,竟然一点儿不知。
“啪!”娘顺手给她一巴掌,啐道,“你发什么癲?还不去洗漱了,混学堂去!”她捂着脸跑进厨房,看见父亲站在灶边舀猪潲,机械得像根木头。她问父亲:“我的书呢?”父亲摇摇头,又点头,急死人了。
“看见我的书了吗?”她哭喊着,“书是学校的,是凌云借我的啊。”
父亲放下潲桶,指指灶膛,做出划火柴的动作。
“啊?当引火柴烧了?”胡宁静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慌慌地扑到灶前,拿夹钳由里往外使劲划拉,灶前堆满红红的地灰,小山似的,哪里还有书的影子呢?她眼泪哗哗,狠狠地瞪着茫然失措的父亲,而他一脸的惶恐不安,又让她一点而也恨不起来了。父亲的智力远不及她,她能责怪他吗?要怪只能怨自己太贪睡了,没把书保管好。泪水漫过她的脸颊,咸咸的,涩涩的……
胡宁静有三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哥哥胡铁年年被学校评为“三好学生”,受尽了父母的百般宠爱。可惜啊,去年暑假,他活蹦乱跳跃入池塘,出水却惊动了全村人——他被打捞上岸,僵硬笔直,没了呼吸。她父亲受此打击,大病一场,近乎疯癲。呜咽的唢呐声里,人们把他葬在画岭南峰,面朝小学。也就是这一天,乡邮递员送来了他的高中录取通知书。她父亲抱着红红的通知书,浊泪纵横。她娘一把抢过,撕碎,砸向她,骂道:“要不是你个鬼妹子在水里,你哥也不会……呜呜,俺的命苦啊……”
原来那天那几个爱捉弄人的男生,嘲笑她是旱鸭子,没胆量下水。他们的激将法果真奏效。她冒险踩水而下……后来,哥哥赶到救了她,他却再没出来,还是村民捞上去的……
“这是两块钱,够不够赔你?”胡宁静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票子,塞到我胸前。
“你哪来的钱?”那票面沾了汗水,抑或泪水,有些粘手。
“这个嘛,告诉你也无妨,我摘金银花换来的。”她擦干眼泪,不无骄傲。
金银花可入药,到了夏天,采摘的人可不少。我的脑海里迅即闪过另一个场景,我仿佛看见她挎着小背篓,沿溪而上,独向连绵大山。她吃力地攀登悬崖,跨越杉木丛林,遍寻那些高挂枝头的“小喇叭”。愈是人迹罕至,那些向阳的金银花缠满了树丫,密密匝匝,云彩般美丽,她身手敏捷,像猴子一样直达云端。熟料树尖儿脆,风一吹,坠入荆棘丛里,胳膊流血,左腿受伤,幸好没伤及骨头,却也一扭一拐好几天。
每天鸡叫之前,她头发松散,裤筒尽显,带着疲惫而又欣慰的神态,踏露归来,出现在药铺门前。新鲜的金银花,收购价二分到五分不等;卖干货,几毛钱一斤。她可不要晒干了去卖,她只想快些攒钱,一分,二分……
“这两块钱,你可要爬多少山梁?流多少血汗啊……”我深受感动,激动得语无伦次了。
她捋起衣袖和裤筒,露出晒衣竹杆似的手臂与双腿——那些荆棘馈赠的伤疤,多得数不清,像细小的蚯蚓,红红紫紫,特别醒目。
我的心灵受到了强烈的震憾,鼻子一酸,几欲掉泪。她爽朗大笑,豪情万丈,“没事,都好了。”又说:“书不还你,像欠了债,睡不好觉。我就想法子弄钱,算是赔偿吧。只是,只是,你以后还借书给我吗?”
“借,一定借。我连连点头。”她黝黑的脸上绽放出烂漫的笑,转身匆匆离去。
次日,我把那两块钱交给父亲,也算是将功补过吧。父亲破口大骂:“你怎么要她钱?我不是补上那本书了吗?”
“她硬给我的。”我咬着委屈的泪花。
“硬给也不能要。她家困难,学费年年减免,只可惜……还给她!”
“知道了。”我嘟嚷着,“凶么子嘛,又不是我问人家要的。”当然,后面的话,我没敢说出口。
过了几天,我带上父亲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一本连环画《鲁宾逊漂流记》,去找胡宁静,想借她看,里面夹着那两块钱。可她不在家,她娘带她去姐姐家了。她父亲孤零零地坐在靠椅上,一问三不知,“嗯嗯啊啊”地哼着。无可奈何,我只好作罢。
一转眼,秋季开学了,望眼欲穿的我,再没见到胡宁静。
不久,父亲如愿以偿,转正成为国家教师,调入县城一所小学任教。进城前,我去跟胡宁静道别,在路上巧遇她娘,便问及她。她娘花白头发,露出了笑容,“俺静妹子在深圳上班啦。”她娘嗓门特大,回声响亮,惊飞枝头鸟雀,扑簌簌地。
我想我的眼晴快要鼓出来了。“她只比我大三岁,才十五呀,怎么不让她读书了呢?她的成绩是差一点儿,但她那么喜爱读书呀。”
“她年年是学校的落后分子,还读个屁呀。再说了,一个女孩子,书读多了也没用,不如早些赚钱……她细姐只念了一年级,工资可不比别人少。”
我说不过她娘,也不知说什么为好,我……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就忘记要把她用血汗换来的两块钱给她娘了。
许多年了,我再没见过胡宁静,想必已是儿孙满堂吧。我把那两元钞票当作书签,夹在日记本里。每当我文如泉涌,动笔写字时,就会想起她,想起那一簇簇金银花,云彩般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