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牛传奇
刘向阳
春节回乡,发小聚会,问到阿牛,大家三缄其口,保持沉默。
有人嗫嗫嚅嚅说,没通知他。
为什么呢?
一个大老爷们吃低保,大伙担心他面子上过不去,扫了聚会的兴。
又是一阵沉默。
阿牛与我同年,一块发蒙,一块进山赶牛屁股,牧笛横吹。如今落到吃低保的地步,换了谁都会觉得难堪,何况他正当壮年!
回城前,我去了一趟画岭最高峰——牛头岭,但没见到阿牛。岭上柴草枯黄,几畦菜园星罗棋布。三间老屋横陈,一头母牛静卧,似在反刍往昔岁月。母牛刮瘦,老态尽显。它年轻时肥硕丰腴,浑身有使不完的浪劲,引我家公牛追得满山跑。我们担心两畜生掉沟坎摔了腿脚,远远地跟着,累得气喘吁吁。阿牛直骂,看我追上你,不打死你,骚货!
正是春天,山谷里满眼嫩绿的野草,岭脊坡背繁花点点,惹人心醉。我们爬上山顶,抬眼望牛,立马移开视线。我问阿牛,它们做什么了?阿牛坏坏一笑,公牛母牛在一起,还能做什么?我双颊烫得似火烧,羞死人了。我俩背靠背坐在青石板上,默然无语。又同时转身,你看我,我看你,挤眉弄眼,嘻笑不止。
我问他长大想做什么?他说,没想过,也许放牛呗。每天把牛赶到青草肥沃的山上,吃饱吃好了,就能下健康的牛崽子。牛崽子长啊长,长成牛犊子,卖了可抵我学费呢。又侧脸窥我,你呢?我不假思索,诗人。
噗——哈哈!阿牛笑得眼泪鼻涕都来了。诗人?好浪漫呀。
阿牛的嘲笑是有预见的。我至今没成为诗人,业余爱好写点小说,自怡自乐。阿牛呢?
阿牛学习成绩优良,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我有点嫉妒他。最让我艳羡的是,高中三年,有位伊人一直喜欢他,给他写朦胧的情书,邮寄馨香的明信片,他却装作一无所知。伊人也是我们村的,就读于隔河相望的东台山下。其实啊,阿牛每次去登山,踏青,看油菜花,单车后座上总是飘着那位伊人,裙袂飞扬。
高考过后,阿牛读湖大,伊人回家乡,两情该断了吧。世人也这么认为。一个高等学府,一个贫瘠乡村,天地之别呵。那伟大的“鹊桥相会”,是一部童话剧,而童话都是骗人的。可是一年后,阿牛辍学了,回到牛头岭,开荒种地,承包果林,娶伊人为妻,真正亮瞎人们的眼。——童话变成了现实,灰姑娘做了幸福的新娘。
阿牛兄长多,皆摸锄头扁担,脸朝黄土背朝天。父母指望阿牛大学毕业后,跳出农门,当个公务员什么的光宗耀祖。不期他为了伊人,竟然放弃学业,自毁前程,气得父母都不理他了。
阿牛和伊人你砖我瓦,在牛头岭搭建了三间房子。他们什么也没有,只有欢笑。还有那头母牛。阿牛左牵牛,右牵伊人,仰望蓝天白云,久久无语。
阿牛哥,委屈你了。伊人眼里含泪。
阿牛把伊人拢在怀里,说,等到山青了,果实丰收了,我一定会治好你的病的。等你病好了,我们再养好多好多的牛,一起放牛,一起赏景,好吗?
伊人点头,泪珠儿滚动。她是孤儿,养父母均已去世,除了阿牛,世上再无别的亲人。
伊人连续几天高烧不退,上医院检查,确诊为白血病。阿牛为了给伊人治病,果林的所有收入都交了医药费和化疗费,还欠了十多万元外债。这些年,阿牛一边照顾果园,一边拼命打工赚钱,带着伊人跑长沙、北京的大医院,希望奇迹出现,但终究没能治好她的病。她走了,阿牛茶饭不思,精神萎靡,像具空壳。村人无不为之动容,一致同意他评上低保。
几年后的一天,朋友邀我去本市最大的乡土牛肉大排档吃火锅,人未进,浓香已扑鼻。店内,人头攒动,场面火爆。
店长郑重介绍,我们这里既有夏洛莱牛,也有西门塔尔牛,鼎鼎有名啊。我打断他的话,不是说乡土牛肉吗?怎么都是进口的啊?店长笑了,食材来自画岭阿伊农场,货真价实。
农场老板是谁?我问。
阿牛。听说他是名牌大学的学生,因为爱情,放弃了学业。深山建牛舍,办农场,成立合作社,搞得风生水起。可他至今单身……
我鼻子一酸,两眼已噙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