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后面砌挡土墙,民工图省事,基脚没挖好,就匆匆忙忙填土埋石,表面竖一排石头,抹上水泥敷衍了事。我不知情,轻轻一踩,墙面立马露出西瓜大的窟窿,里面松散的土石一览无余。
这不是帮我,是害我。马上返工!我板着面孔。
大伙垂头丧气,无人动手。
你们是聋子,没听见我说话?我怒不可遏。
有人开始撬石拆墙,只有马良依旧站着没动。
你白痴啊,还不动!我指着马良,目光威严。
在老乡面前耍么子威风?贼牯子!马良带着嘲笑的口吻。他最后吐出来的三个字,犹如一颗炸弹,引爆了单调而沉闷的工地——大伙的哄笑像鞭子,猛烈地抽打着我发烫的脸颊。
我怒视马良,你给我滚!滚!
马良红着脸,尴尬一笑,悻悻地溜了。
次日,我去找马良道歉,毕竟我态度也不好嘛。“嘀”的一声,是他发来的短信:无意中骂你“贼牯子”,伤害了你,没脸留下来。画岭回不去了,我已南下。请原谅我不辞而别。
我能理解马良内心深处的痛楚。老婆跟人跑了,女儿又不听话,在学校跟同学打架,被逼着脱光衣服,拍成视频,传到网上……书念不成了,无奈之下送外婆家。马良惶惶如丧家之犬,只身投奔我,却当着民工的面,剜我的伤疤……
画岭乃山区,田地稀少,一日三餐吃红薯,穿的是蓑衣,住的是杉树皮搭成的茅棚。我快三十了才处对象,叫小玉。面黄肌瘦,模样儿却俊俏,也无别的要求,只想住崭新的砖瓦屋。我满口答应,放砖,挖脚,担沙石……万事俱备,只欠椽梁柱木。父母唉声叹气,夜不能寐。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陡地生出一个冒险的念头——
那晚寂黑如墨,林中静得可怕。我和伙伴没有亮光,也不敢大口喘气,只有你推我扯地来回锯树,提心吊胆伐倒两棵,远处就响起了急促的犬吠。不好,一定是马良的父亲发觉了!他是守林员啊。我们吓得分头逃窜。大约跑了300米,我就被白晃晃的手电强光给罩住了——前面是悬岩,两侧为荆棘,我无路无逃,一咬牙,转身跪向老马,流泪求饶。
你站着比树直,为何不挺胸做人?老马唬着脸训斥,都像你一样,画岭还不被砍光啊!
我鸡啄米似地磕头,叔,实在冇法子,我答应了小玉住新房子的……我知道,偷树可耻,可我这是第一次……
马良从老马身后跳出来,气咻咻地揪住我,啐我一脸口水。都是因为你,小玉才跟我分手的,也不晓得你灌了么子迷魂汤……马良气急败坏,求父亲千万别放过我。老马却不听儿子的,一把推开他,拍拍我肩膀,说,只怪画岭太穷了,才逼得堂堂男儿来做贼。这次且放过你,画岭以后还得靠你们啊。又嘱咐马良切莫对外声张,让我赶快走人了事。
我霸得蛮,吃得苦,到长沙的工地担砖搬石,慢慢获得工头赏识,做了管工。历经多年的摸爬滚打,也积累了一些经验和资本,便招兵买马,自立门户,成了一名建筑老板。
我一直记得老马当年说过的话。平时,我喜欢看新闻,时刻关注家乡的变化。得知家乡将建园林城市,涟水河两岸要打造成休闲风光带时,我就想回村办一家园林工艺构件厂,起码可安排一些老乡就业呀。
画岭距城远,交通不便,什么原因促成你把厂子办到村里?记者问。建厂第二年,电视台派人来采访我。
青翠杉林,楼舍点缀,金光闪闪。我带他们来到厂后山坡上拍镜头。
画岭过去虽然落后,但杉竹纵横,鸡犬相闻,烟火氤氲。可现在,路通了,经济好了,家家有楼房,却空着无人住,人都去外面打工了啊。村里的留守妇女,跑了好几个;留守儿童,亲情缺失,也容易出问题……假如家门口能挣钱,谁愿意背井离乡?只有留住人,画岭才有未来。
所以你坚持把厂子办到村里,不愿她抽空了心!记者说。
我郑重地点点头。不远处,是一棵棵笔直坚挺的杉树,奋力向上擎着,一眼望不到边。
以《致富不忘乡邻、助力乡村振兴》为题的电视专题播出后,社会效果良好,反响强烈。忽一日,久未联系的马良打来电话,激动地说,我们在外的游子,都想回到画岭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