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四面皆丘陵,酷似小馒头,矮矮塌塌,柴草稀缺。父母挥锄垦荒,种豆栽菜,喂养五口之家。人间烟火,烧饭煮菜,须得步行十余里,挺进画岭南山,才有柴树砍斫。
我是家中满崽,小学生一枚,个矮体圆,特爱懒床。砍柴这号光荣的“美差”,自然没我的份,哥哥和姐姐全部包揽了。他们天未亮透就起床,磨刀霍霍,怀揣土豆红薯,扛上一根禾枪,一头钻进晨雾深处。下午三四时光景,我伫立地坪前眺望,弯弯小路上晃动着十来条人影,排列成队,每人肩挑一担硬柴,泛着青绿色光芒,生动极了。
哥哥行在队伍最前面。他从村机耕道扭入屋前巴掌宽的田埂,昂首挺胸迈上地坪,嘴里哼着从文工团学来的“我这里,将大姐,好有一比呀”的花鼓戏文,没有丝毫的疲惫。姐姐向来体弱,初中未毕业就辍了学,在村小学代课当孩子王。她头发凌乱似鸡窝,两颊汗痕成渍,全身湿湿漉漉。四把柴,小山似地挤挨着,倚墙竖立,引得母亲赞不绝口。哥哥和姐姐抢过母亲手中的稀饭,如狼似虎吞咽,把碗舔得溜光。他们每趟砍十多担柴,整齐地堆放南山脚下的大枫树下面。放学后,或去同学家玩,顺备挑柴回家,一举两得。
晚上,壮志未酬的哥哥就着昏黄灯光复习功课,备战明年的高考。我躺在床上睡不着,缠着哥哥讲山里的故事。哥哥合拢书本,想了会儿,娓娓道来:“南山有斑鸠、野鸡、画眉,它们在树林里放声歌唱,引来野兔、狐狸、獾猪跳舞,像搞文艺演出一样热闹……砍柴累了,一边看动物们表演,一边品尝藤桃子,舒服极了。”哥哥讲得绘声绘色,我的眼前便出现了一幅神奇美丽的画卷:好美的南山啊!我暗暗发誓,非得去一趟南山不可。
眨眼间,暑假到了,刚睁开惺忪睡眼,地坪上鸡飞狗跳,天已大亮,却不见哥姐的影子。心向往之,就跟母亲撒娇,吵着要进山砍柴,为家分忧。母亲拗不过我,与父亲商量。父亲摸一摸我的头,当晚就找哥和姐,说:“宝国,你看宝生也是小大人了,你和宝珍明天带他去砍柴吧。”
“不行!南山又不是家里,荆棘刺人,还有马蜂,蛇虫……我们砍柴,哪有空闲管他啊?”
“我不要你们管,我要砍柴,砍好多的柴;我要看狐狸跳舞,听画眉唱歌……姐姐,好不好?”
“人没陀螺高,柴刀都提不动,能做什么啊?你别闹了!”
“让宝生去锻炼锻炼也好,乡下人总得学会砍柴啊。”父亲的话是权威,哥与姐对望一眼,无可奈何,摇头叹气。
次日,哥哥找来一把小柴刀,按在磨刀石上磨得锃光发亮。黄瓜长的柄,月牙似的锋刃,别上裤头,威武霸气。禾枪是姐姐赶做的,两头削得尖细,身子圆润光滑,往肩上一放,派头十足。一切准备妥当,砍柴“新兵”随哥姐“长征”咯。
远天被刀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渐渐露出乳白的肚皮。愈行愈亮,砍柴的也越来越多,鲜有人作声,彼此用眼神交流。只有哥哥最快活,主动跟人打招呼,间或吹口哨,调子为《打铜锣》《补锅》《刘海砍樵》等经典曲目,耳熟能详。
也不知走了多远,队伍踏入一条狭窄石子路,两旁山峰耸立,岩石嶙峋。天一下暗了许多。踢踢踏踏走了许久,到得一处开阔地带,豁然开朗,有泉眼于山脚流出,清溪汩汩而冒。哥哥掬水痛饮,给我一个煨土豆,叮嘱我在大枫树下别乱走,就和姐姐进山了。其他的人转瞬也没了影踪。
我不是来玩的,我要砍柴,还要听百鸟唱歌,看狐狸跳舞,摘藤桃子吃呢。我手握柴刀,抬头望向巍巍南山,高耸入云,孤零零的我渺小如蚁,不由得心生畏惧。但我不能退缩,咬咬牙,沿哥姐走过的路摸将上去。
走了约半小时,坡度愈陡,林子越深,杂树更密,荆棘遍布,藤蔓勾肩搭背。越上越艰难,喘气如扯风箱,坐下歇息,分辨不出方向。四周寂静无声,偶有鸟雀惊飞,让我感觉到了害怕,大喊:哥哥,姐姐,你们在哪?也许他们正忙于砍柴,听不到我的呼唤,莽莽林海淹灭了我的哭泣。
我没有止步,跌倒了,又爬起来,继续前行。裤子破了口,膝盖出了血,都不要紧,依旧顽强地向上攀登。我给自己打气,我是来砍柴的,又硬又粗的搞不定,就挑枯枝干柴下手。呵,干柴脆脆的,连刀子都不需要,拗一下就断了。
这时候,麻烦来了。当我攀上一棵大树,使劲拗干枝条时,碰到马蜂窝了。成百上千的马蜂瞬间拧成一股绳,黑压压地向我发起冲锋。我暗自叫苦,急急滑下树干,抱头鼠窜,但眼角、额前、后脑勺还是结实地挨了几“枪”,钻心地痛。慌乱中,我的中午饭——那颗煨土豆掉草丛里了,算是给蚂蚁的馈赠咯。
马蜂所蜇部位,红肿如豆,火辣辣地痛。我轻轻地揉着,止不住眼泪哗哗。隐约听到哥姐的声音,赶紧寻声而找,却不知具体方位。我镇定下来,注意观察柴草倒伏状态,判断是否有人经过,慢慢寻找。
接下来,真的是“祸不单行”,危险又出现了!一条禾枪长的青蛇,悠然地盘在石板上,兴许在纳凉呢。我从小怕蛇,听别人讲蛇的故事,晚上都要做恶梦。我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透心都凉了。也许那家伙敏锐地觉察到了我这个异类的存在,它转动一下笨重的躯壳,昂了昂蛇头,吐着信子……我心惊肉跳,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下意识地攥紧了柴刀。敌我双方虎视眈眈对峙了几分钟,空气似乎凝固了,我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倏地,我想起父亲讲过,一般状况下,蛇不会主动攻击人,只要你不冒犯它。就悄悄后退,连滚带爬……远远地,扭头望去,青蛇不见了。
中午时分,终于与哥姐会合,想哭都没力气了。哥哥宁愿自己饿肚皮,把最后一颗煨土豆给了我。我实在饿得不行,咂巴着吞下。姐姐笑得花枝乱颤,牵我到山泉边一照,哇,水里倒映的,何方妖怪啊?头部肿了好几个大包,鼻子眼睛挤一块,丑死人了。姐姐垂下头,手捧发丝替我揉擦伤口,把马蜂的毒针挤出来。哥哥与别的村民一道背柴下山,一捆一捆地码放成堆,围成一座座圆圆的“柴仓”,俨然南山一帧独特的风景。
稍作休息后,我们准备回家。尽管很累,路程又远,但我强烈要求挑柴回去。哥看我一眼,选了一些干柴,约三十斤,分成两半,缚紧捆牢,禾枪穿好,放上我肩头。
第一次进山,我没砍一根柴,都是哥姐的功劳。挑着三十斤的担子,踉跄着走了一段路,稚嫩肩部烙得似火烧,实在挑不动了,想放下歇气。
“这是陡坡,不能停!”姐姐说。但我顾不得了,蹲下来,双手扶柴,就地休息。两捆柴,有一捆不听话,跳皮地打了个滚,掉落山沟。沟高十余米,异常陡峭,我鞭长莫及。哥哥剜我一眼,放稳肩上的柴,小心翼翼地踩着石块,攀沿而下,熟料一脚踏空,摔了下去……
哥哥痛苦不堪地呻吟着,看上去摔得不轻。我和姐姐着急啊,赶紧找“樵夫”帮忙,轮流背哥哥回家。幸而哥哥大脑没事,双手也安然无恙,但两腿受伤了。经过半年多的住院治疗,哥哥的左腿保住了,右腿却残了。他以拐作杖,生活一团糟,学业被耽搁,高考再失利,大学梦破碎,当兵亦无果。后来找对象,受尽讥讽嘲弄,就不再相亲。痛定思痛,拜师学缝纫,苦练本领。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哥哥不辞而别,一拐一扭爬上了南下的列车。
哥哥乐观开朗,一表人才,他人生命运的转折,可以说是因我而起。母亲时常责骂父亲,姐姐也不给我好脸色。——哥哥摔成残疾,砍不了柴,这付重担子一下滑到姐姐肩上了,她能不恼怒?况且,姐姐不甘心当一辈子代课老师,她要挤时间复习功课,参加转正考试,成为国家教师。于是,姐姐每次进山都要叫上我。而我,对哥哥满怀愧疚,怎能不去?!
到得山上,姐姐示范砍柴。她双脚叉开站稳,左手把柴,右手握刀,刀落柴断。我依样画葫芦,信心倍增。在姐的带领下,我学会了砍柴,尽管小手板布满了紫血泡。捆柴时,我不得要领,怎么也缚不牢。“看我的!”姐姐说。只见姐姐往手心里吐口唾沫,搓一搓,左脚踏柴,双手抽绳索,索子越紧,柴块尽束,老实得服服帖帖。柴捆紧了,再穿禾枪,挑将起来,晃一晃,噫,怎么也不掉出来了。
姐姐正值芳华,青春洋溢,带着我砍了好几年柴,忽一日,姐姐不要砍柴了。姐姐成了一名光荣的国家教师,调到另外一个偏远乡镇任教了。就在那一年,乡里下发封山育林的通知,严禁进山乱砍滥伐。我考上了县中学,每次放假回家,习惯性地去摸柴刀,发现它已锈迹斑斑。
“咱家烧煤烧气了,还砍柴干嘛?”母亲笑嘻嘻地说。她举着哥哥寄回来的信,让我念给她听。原来,哥哥到广州应聘一家制衣厂,老板瞟了一眼他的腿,头摇得像拨浪鼓。哥哥不气馁,缠着老板软磨硬泡,才同意他入职。哥哥凭着顽强意志,发挥砍柴精神,独腿缝纫丝毫不亚于常人,加班加点,任劳任怨,让老板刮目相看,破格提拔他为高级技师,工资待遇水涨船高。且有一位美丽的姑娘爱上他了。
读罢信,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两眼一热,几欲掉泪。霎那间,当年南山砍柴的场景,如影历历,尽在眼前。
我的哥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