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翠儿

刘向阳

妈妈，气球，小女孩蹲在沟边，嘟着嘴儿。

菲翠儿看见女儿的气球落在沟底。水沟有个把人深，一股黑黑的浊流蜿蜒着，上面浮着一些塑料袋、泡沫盒、饮料瓶。

男人听到了女儿焦急的呼唤。平时，他早已下去捞了。就在这条路上，男人认识了菲翠儿。鹅卵石路面，一排排绿化树，枝繁叶茂，错落有致。她的精品摊与他的皮革铺紧紧相邻。几声“喂喂喂”，“我去一下帮我看一眼”，就熟了，有说有笑了，就走到了一起，两铺合并为一摊，组建家庭，有了孩子。后来，她继续摆摊，他进修招聘入厂做管理。

妈妈，我要气球，我要嘛。女儿说完，把目光投向了爸爸。女儿有些怕他，怕他凶巴巴的样子。睡觉前，妈妈与爸爸吵架了。她在屋里抛气球玩，客厅传来“砰砰砰”可怕的响声，夹杂着爸爸大声的呵斥。妈妈进来“啪”地掀灭了灯，默默地抱着她。她去摸妈妈的脸，满手板湿湿的。她想说，妈妈别难过，可被妈妈搂得太紧，只能感受到妈妈激动的心跳，什么也说不出口。

菲翠儿咬着薄薄的嘴唇，开始卷裤筒。这个姿势，他最熟悉了。每天摆摊收工回来，她就是这样洗衣拖地的。有时候，她撒娇似的伸出手要他挽衣袖，他抱着电脑捣鼓得起劲，头都懒得抬。

菲翠儿左手按住水沟路基，俯下身子，右手使劲伸向污秽的沟底。他答应她最后来一趟这条爱情路的。他答应这一天交给她们母女尽情去挥霍，明天，就去办手续。他厌恶地瞟了一眼她那匍匐的丑态，像佝偻的老太婆，又似超市水簇馆里的八爪章鱼，只想快点离开这里。他想，原本陌生的两个世界，怎么会牵手同一屋檐下？难道是因那次雨来得急，他没带任何雨具，钻进了她那堆摆放精品百货的彩篷，开启了他们这间的感情流程？真的滑稽可笑！曼曼断然不会趴成这样子的。曼曼比她优雅丰腴多了！

菲翠儿撅着屁股，可终究够不到那气球。她站起来喘口气，拢拢头发，说，宝贝，别哭，妈妈有办法。一层细密的汗珠，均匀地分布在她的额头，如无数颗秋阳在晃动。

周围一些窃窃私语，在秋风里瑟瑟：五毛钱的气球，值得费那么大劲下臭水沟吗？那男人怎么不下去？他瞪着那些闲得无聊的人。三五片枯黄的落叶，变了线路飘飘忽忽。这女人，为了五毛钱的气球，让他很没面子。他更加坚定决心，对女儿说，走，爸爸给你买一打，五颜六色的。

远处，彩球飘飘，炫丽多姿，扯天扯地。

女儿执拗不动，我就要这一只，就要，爸爸你去帮帮妈妈嘛。

菲翠儿束紧细瘦可握的腰，双脚分开踩着两边墙面的凹缝，“八”字形状，下得底部，却无法立足打捞那相隔咫尺的气球。汗已透背，她感受到了一种秋日的清凉。她与男人都是做小生意起家的。一瓶下饭的“老干妈”辣酱，几双破烂的袜子，一间拥挤的租房，对付着最初的艰苦岁月。他们的爱情没啥惊天动地，涓涓细流却也汇成大河。她不是舍不得五毛钱，他们的房子车子就是从最初的五毛钱起步的。他们从无到有，从素不相识到有了女儿，她一直以为他们的爱情坚如磐石，一直以为幸福在手中攥得紧紧的。

他下沟了。

菲翠儿手臂有些酸痛，麻麻的。她想再过会儿只能撤回了，要不，会掉落污水之中。他与她不到一米的距离。她觉得他离她很远，很远了。自从进厂做管理，提拔当了厂长，他回来就不及时了，说话爱拐弯了，身上有胭脂味了。当然，她知道他有应酬有饭局，她都相信这是真的。她预感有什么要发生，心常常莫名“怦怦”直跳，就真的发生了。他向她交底，他早就有了曼曼。

他双脚轻轻托住气球，往上挪。菲翠儿与他脸贴得很近，可以闻到对方那熟稔的气息，可以感知对方身上的味道——曾经的水乳交融和相濡以沫。交汇一瞬间，他垂下了眼睑，别过头去。

那只坠落沟底的红气球，经过两人的传递，终于到了女儿手中。

他好久没注意菲翠儿的脸庞了。冬阳下，她汗珠晶莹，红润依然。他内心像被什么触动了，刺痛了，以至上得地面，回头递手给她。她迟疑着，眼睛红红的。他一把抓住她的手，顺势一带，撞入了他怀里。她更加绯红似火，挣脱开来，一脸的镇定。

他嘴张了一下，想说什么。

“嘭”的一声，他不小心后退，踩破了那只气球。

女儿看着那点点瘫软的碎片，不舍丢弃，伤心地哭泣。

菲翠儿内心像被什么揉碎了，难受至极。过了明天，他们的爱情、婚姻和家庭，也将像气球一样破碎不复存在？她抱住女儿，说，不哭。气球没了，咱们去买，红的，绿的，大把大把。

要得，咱们去买……他喃喃自语。

        他们牵着破涕为笑的女儿，奔向那一丛丛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