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稻花

刘向阳

侯敏大我三岁，爬树掏鸟窝最拿手，羡煞我了。

有小子欺负我，偷偷往我书包里塞麻拐（湘乡方言，即青蛙），吓得我躲到一旁抹眼泪。侯敏看不惯，把那小子骑在胯下，边打边喊，看你再骚扰她……又扭头瞅我，说，我要保护你！我破涕为笑，定定地看着他，心儿暖暖的。

小学至高中，我和侯敏同校同班，可谓竹马青梅，心心相印。也有一些青春痘饱满的男生，邀我游园爬东台山，送我席慕蓉的诗，里面夹着羞答答的情书，我都付之一笑，委婉地拗断了他们多情的目光。

一条大河波浪宽，

风吹稻花香两岸……

毕业前夕，学校组织文艺汇演，他以一曲高亢嘹亮的《我的祖国》，获得了全体师生经久不息的掌声。我抚摸着滚烫火辣的脸颊，陶醉其中而不能自拔，似有暖风拂过心田，幻化成一帧唯美景象：天蓝水丽，稻香馥郁，有位少年，策马扬鞭……演出结束后，他牵我上了河堤，白色的，红色的，粉色的花瓣，在空中诗意地飘洒，落在我们身上，肩上，发上，鸟雀扑簌而起，越飞越高……

此后，我顺利入读长沙一所大学，侯敏没参加高考，失去了联系。次年暑假，我在砖厂找到了侯敏。他头发蓬松似鸡窝，脸面黝黑，我差点没认出来。他垂着头，也不理我，挥锄挖泥。我抢他手中的锄，他干脆把背给我。我瞪着那犟牛似的背影，咬着咸咸的泪花，转身就走。

破罐破摔，前途叵测，简直不可理喻……万千感想，齐涌心头，让我好生心疼，止不住泪湿双眸。忽有人拉我一下，是砖厂老板，追上来告诉我侯敏的情况。侯敏还有个弟弟叫侯捷，小学就能背圆周率到一百多位，成绩相当好。侯敏家庭困难，父母身体又不好，全靠种田为生，无力供两个孩子读书。父亲希望兄弟俩早些出门打工，挣钱娶亲过日子。高考前，侯敏噙泪辍学回家，向父亲下跪保证，只要同意弟弟读书，由他来承担学费。

“猴王”怎么啦？一动也不动了！

什么状况？是不是扭伤了脚？

江湖杂耍都能登台，这节目门槛也太低了。别侮辱我们的智商啊。

……

旁边的观众议论纷纷，还有人站起来喝倒彩，一下把我拉回到《超越梦想》综艺节目的现场。我在观众席上如坐针毡，看见扮演“猴王”的侯敏僵硬地站在台上，众“小猴”围着他问“要不要紧”。

音乐已止，着旗袍的美女主持人快步上前给观众陪笑脸，对不起，侯敏第一关没发挥好，出了点小瑕疵。

侯敏低头致歉，脸白如纸，汗雨成溪。

观众一片哗然，夹杂着尖锐刺耳的口哨声。

大家静一静。排练时，侯敏跟节目组特别强调了，无论如何，不要提他个人的事——美女主持人瞥了侯敏一眼，他很痛苦地盯着她，示意别说了，但她还是说了，侯敏有一条腿是假腿。她哽咽着，弯腰撩起他左腿，只见他大腿膝盖以下，全靠黑亮的假肢支撑，踢腿弯曲时动作幅度偏大，或稍微不连贯，就会演不下去。

台下静寂片刻，瞬间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泣不成声，思绪早已飞回到十年之前。大学毕业后，我留在长沙。有一天上街，我碰巧遇见了侯敏，他在建筑工地上班。他兴奋地告诉我，他的辛劳没有白费，弟弟侯捷不仅考上了名牌大学，还读了博士学位呢。

牺牲自己，成全弟弟，你真伟大。我由衷佩服。

他淡然一笑，随口问我住哪？我说房子搞装修，暂住婆家。他飞快地瞟我一眼，慌慌地低下了头，不再言语。我忆起那逝去的青春岁月，高歌“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的翩翩少年，曾无数次打湿我甜美而忧伤的梦境……我们默默地走了一段路，气氛尴尬。为打破愁绪，他“嘿嘿”一笑，说没女人喜欢他，怕要打一辈子光棍咯，云云。我“嗯嗯”应答，不知说什么好，就什么也不说了。

过了数月，再见到侯敏时，他处了女友，爱情之花灿烂了他的容颜。不久，传来一声晴天霹雳，侯敏受伤了，而且伤势严重。我一下懵了，顿有天塌地陷之感。我冲进病房，紧紧地抓住他的手，一任泪雨滂沱。那晚，他和女友游玩至江边，返时夜深，遭遇歹徒抢劫，女友吓得花容失色，躲他身后瑟瑟发抖。歹徒人多，手中有刀，为保护女友，他被砍二十多刀，鲜血染地。他以左腿截肢为代价，顽强地活了过来，女友却没踏入医院半步，人间蒸发。

侯敏与死神擦肩而过，也有你的功劳，感谢你的不离不弃，细心呵护啊。医生对我说。这段时间，我也经历了一场感情风暴，当我忙碌奔波于各大装修市场，为地板墙漆门窗讨价还价时，我丈夫却携女秘书去了云南丽江，美其名曰“调研考察”……痛定思痛，除了离婚，我别无选择。

术后，侯敏康复极快，积极锻炼，坚持练舞，摔倒了，爬起来，又摔倒了，再爬起来。我含泪在旁替他鼓劲，给他信心，让他振作起来，扼住命运的咽喉。一年后，他找到了一份保安工作。他站起来了，他旋转起来了，他骄傲地登上了《超越梦想》的舞台……

来一个！来一个！台下观众狂热地呐喊，以示对侯敏的支持。

在主持人的安排下，侯敏再演一个节目。他看我一眼，定住神，开始清唱：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他的歌声萦绕在演播大厅，时而若清澈小溪，欢快地流淌；时而如激流飞泻，大珠小珠落玉盘……所有人都站起来鼓掌，噼噼啪啪，持续而热烈。

众目睽睽之下，我跑上去扑进他的怀抱，呜呜咽咽，哭得一塌糊涂，可什么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