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21年,秦王宫。
厚厚的云层遮蔽了秦王宫四角高墙之上的天空,大雪纷纷扬扬,终究是盖住了偏殿前那棵高傲孤寒立于朔风之中的红梅树。
偏殿内,高渐离一袭单薄白衣安静淡然地跪坐于台阶之下,一条白绫轻覆于双目之上,一台筑沉重地置于双腿之上。虽然高渐离早已失明数月,但击筑的手法却并未生疏,只见他左手轻按筑弦,右手执竹尺缓缓击筑,靡靡之音便伴随着舞女摇曳的舞姿轻轻飘向大殿四处。
偏殿台阶之上,秦始皇戴通天冠,着玄衣绛裳,又着华履,斜靠宝座,手抱暖炉,身披银狐大髦,轻声笑道:“扶苏啊,这高渐离已为寡人击筑数月,寡人起初颇为担心熏瞎其目对他击筑表演有所影响,如今看来,他的击筑技术倒是越发精益了!赏着殿外初雪、殿内歌舞,悠哉!快哉!只是,今日筑声怎么不如往日清脆响亮?”
坐在秦始皇身侧的长子扶苏略微一笑:“高渐离乃当今击筑第一高手,儿子着实钦佩其击筑技艺,今日筑声较于往日的确稍显木涩,或许是这冬日天气寒冷以至手指僵硬的缘故。但乐声大体依旧靡靡流畅,可见渐离技艺娴熟之处。“
高渐离闻言右手一顿,筑声即止。他摘下遮目的白绫,抬头看向扶苏声音所来的方向,空洞却清澈的双眼里仿佛藏着过去的涓涓细流,依旧明亮动人。
他对扶苏报以一笑,后略微侧身望向秦始皇:“鄙人恩谢大王和扶苏公子的厚爱,今日筑声稍弱是因这偏殿空旷,大王离鄙人距离过远,以至未曾欣赏到最佳筑音。昨日鄙人连夜制作一首新曲,乐坊的人都称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不知大王是否要欣赏一番?”
秦始皇听闻后,拍手连道数声好,坐直了身子拿下了大髦,踱步走下台阶,走到高渐离面前,居高临下道:“是吗?那寡人今日便来好好听听你这只应天上有的新曲!若是不合寡人心意”,他双袖一挥,转身跪坐在婢女们早已放置好的软垫上,“后果你是知道的!”
高渐离随着秦始皇的脚步声而轻动双耳,仔细辨认着方位,感受到秦始皇仅在数尺之外跪坐着,左手紧扣住左弦,右手紧握着竹尺,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手面依稀可见青筋鼓起。
他深吸一口气,垂下眼眸,重重地落下竹尺的第一击,荡然回响的第一声在殿中炸开!随后仿佛是来自远古的厚重之音在呼唤着大地,殿中人皆是惊愕却不敢言语,只恐惊扰了这绝世筑音,全殿寂然只余此声。秦始皇亦是小心翼翼屏气凝神,期待的目光紧盯着高渐离的指尖,跟随着这双有魔力的纤纤细手一起走进那波澜壮阔的星辰大海中!
浩瀚之后一切归于平缓,这时高渐离右手所执竹尺快速敲击着筑,乐音急转萧瑟凄凉肃杀之感,仿佛一切都回到了那日易水临别。“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置于匣中的将军头颅,好友荆轲决然的转身,秋风瑟瑟终究是只余他一人苟活于世!
高渐离抬首,轻轻扯起一抹淡雅的笑容,北国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不过渐离而已。乐音又铮铮逼人似有吞噬天下之意,说时迟那时快,高渐离右手翻转,双手抱住筑身用力一掷!
秦始皇始料未及,慌忙向后闪去,冠面珠帘滴滴答答碰撞在一起,像极了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碰壁叮当响,殿内惊呼四起。咚——一切声音都已消失,灌了铅的筑重重的摔在秦始皇脚边,四分五裂散落一地。
扶苏急忙走下台阶扶住秦始皇摇摇欲坠的身躯:“父皇!”,而后又气又恼地看向高渐离,一时间竟也不知说些什么。
秦始皇大怒,颤抖着手指向高渐离:“大胆!尔等竖子竟敢刺杀寡人!”然后一脚踢开凶器,“枉寡人一片惜才之心,如今看来,竟是留不得你了!”言毕大袖一挥:“来人啊!即刻将高渐离收押看管,明日正午即执绞刑!再以烈火灼其身!寡人要让他和他的筑一样粉身碎骨化为灰烬!”
高渐离听声便已知自己刺杀失败,拂袖站起,双目直视前方,犀利地似乎要望穿这大秦统一下的泱泱国土,仰天大笑道:“吾乃燕国之子,生当为吾国生,死亦当为吾国死!”随后用力折断手中竹尺,弃之于地:“高山流水遇知音,吾之筑音唯荆轲一人明了!荆轲已死,吾为天下渐离渐远,亦不枉其侠胆负琴剑!“
侍卫上前一步押走了高渐离,他的声音穿过大殿窗楹远远传来:“次非——渐离来了!”
扶苏望着秦始皇气急败坏的脸庞,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只余一声叹息,作揖之后便退出了偏殿。他站在廊下,望着殿前的皑皑白雪,一时之间竟不知这白雪下深埋了多少鲜血。风声呼啸而过,他的耳边仿佛响起了高渐离的筑声,或清亮婉约,或靡靡难言,或低沉庄重,但最终都归于这临终一曲的怆然涕下,千古悠扬。
扶苏垂首,低喃:“萧萧易水畔,离歌彻燕川,故人已不复,怎奈水犹寒。”
抬头一看,殿外那棵红梅也被大雪压住了最后的一抹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