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六月,故乡紫红色的大蓼花又该开了。
我的家乡是陕南大山里的一个流水不响的平坝子,海拔高度差不多快七百米。肥沃的田地里,五谷杂粮,什么都出产。有着数千年历史的水田,要占一多半。所种的粮食,以稻谷为主。稻谷分两种:一种长粒的,谷壳表面没明显的绒毛,产量也高,我们叫”饭谷”。一种是“酒谷”,有椭圆粒,也有长粒的“三粒寸”。酒谷的稻草和谷粒表面,是毛茸茸的,产量比饭谷要低些。饭谷出饭米,是当家的主粮。作用自不用说了。酒谷出酒米,基本上都作为制作年节的辅食品的。所以,这酒米也是不能少的。酒谷,家家是必种的。
一年中,母亲经常用酒米,做甜酒。她说:养活小孩子,奶水营养不够,多吃甜酒,也是能养人的。母亲没有文化,她当然不知道甜酒的“甜”,主要成分是葡萄糖了。我们地方,没有把“酒米”叫“糯米”、或者“江米”的。也没有把用“酒米”做的“甜酒”,叫“醪糟”的。
母亲制作酒米吃食的过程,我都熟悉不过了。酒米泡几天,晾干了,舂碎,用箩筛筛出粉晒干备用。可作汤元,也可以油煎成小的圆饼,作成甜点。还可以炸馃子。馃子出锅还热的时候,倒在白沙糖里一滚,就上糖了。酒米蒸七成熟,经数十天的日晒夜露后,拿红、绿食品色染一些,混在一起,干透了,做成”阴米子”。阴米子在油锅里爆成米花,封闭起来贮藏。小瓷碗盛半碗,加糖,开水冲泡。红的绿的白的米花,挤挤挨挨的浮在水面,很好看。一勺入口,滑顺香甜,是很好的一道小吃。酒米加莲子、红枣、枸杞,蔗糖,蒸成“让米子”。端上桌的时候,从表面淋点白酒,点燃,烧化蔗糖。在席上,是一道很受欢迎的甜食。另外,就是端午节用酒米包粽子,重阳节用酒米打糍粑。加入肉丁煮酒米饭的,我的邻居家每隔一天都会吃,说是又禁饿,吃了口不渴。一般人家则不多吃。
甜酒作得多了,开春后气温回升快,到正月二十以后,甜酒“”老了 ”。一般没有酒量的,吃了会醉倒。母亲再加些酒麯,就可制作家酒 了。
先说这“酒麯”的制作。这种传统手工艺,我担心在现代工业文明时代,会失传,应该申报文化遗产项目。“酒麯”是“甜酒”的酶蘖。从前,也是家家自制的。我母亲很会作“酒麯”:六月天,那高高的“大蓼草”,开出一串串小辣椒形状的紫红色的花。采下那胖乎乎带酒香味儿的穗状蓼花,里面有漆黑的小圆饼的籽。把浸泡好的酒米,舂碎。采“夜关门”草,熬水拌和。和匀后作成拇指蛋大大小圆球,放在新割下的鲜茅草作成的“窝”里,盖好发酵。待有了浓浓的酒香味,长出毛乎乎的灰色的霉。拿出来晾半干,用线穿起来,挂在屋檐下晾干,就是成品了。
这酒麯,家家虽有,质量可是有所差别的。麯子好的,作酒甜。麯子差的,会造成比较精贵的酒米的浪费。所以,作得好酒麯,似乎是我们当地衡量家庭主妇是否能干的标准之一。因此,一般人家的好酒麯,主妇是从不吝惜送人的。别人上门来跟你索要酒麯,那差不多是带来了对你的赞美,或者说差不多是一种荣誉。
加了麯子的老甜酒,在酱色的陶坛里密封起来,放的时间长点儿。到了春暖花开的二三月间,就有了酒劲儿了。妇女儿童就吃不得了。这时候,再加酒麯,加上煮米饭过滤出的特别纯的”米汤”,封存起来。过十天半月,用新长出的小茅草一过滤,加入用茅草熬的绿汁,“家酒”就成了。
“家酒”色泽淡绿,如翡翠。表面,稀稀拉拉几粒白色的米粒漂浮着,酒体略显混浊。估计或者就是古人所谓的“浊酒”了?家酒口味冰爽、沁甜,是很好喝的。
“世上的饮料有千百种”,感觉都没有家乡的家酒好。
三月天,家里的男人干活回来,累了,一碗喝下去,人就飘飘然了,解渴又解乏。 酒力不支的,可要小心,一些人往往就吃亏在“家酒”的好口味上了。喝它,感觉是饮料,是那么的爽口,叫你戒备废弛。就忘记了自己那不大的”酒量”。喝多了,不知不觉中,你就晕乎乎的了。真醉了,可是很难醒的。
我估计,这家酒里酒精的含量,会在二十度以内。 作为家庭手工制作的特色饮品,没有添加剂,没有什么难度。这种古老的农耕文明,在我们乡村里,是一个普遍的、温馨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