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乡村,牛是当家的畜力,没有人会嫌弃牛。
少年时,我放过一年牛,算得是牛郎一个。对于牛,我有着一份复杂的情感。我放牛是在76年秋到77年秋天之间的事情。
初中毕业 的我,就不能够上高中了。在升学要“政审”,靠组织推荐的那个年代。我的“家庭成分”,是“地主出身” 。这是当时政策上被列为“不能接受再教育的对象”。年纪14岁,我就回到农村劳动了。这样的年纪,怎么扛得了锄头?生产队长就派给我一条刚刚从山里买回来的黄公牛放着。
这牛个子不大,好像是三岁多,但体格是长得周正,毛色纯棕黄,调皮健壮,被我放得毛色愈发油光。我经常把它牵到河里洗刷得干干净净的,很是漂亮。
虽说是初中毕业,七七年初,当恢复高考,听说初中生能考中专的时候,我借看了一眼一个下放到我们村里知青手里的复习大纲,内容全是我没有学习过的,我羞愧得无地自容!
其实,我们那一级初中学生没有学什么文化。两年时间里,就没有在教室上多少课。先是请一姓潘的瓦匠老师傅指导着做砖:自己挖土、和泥,用两块砖的长木匣模子做成土坯,烧成青砖盖新中学。后来,是“学朝农”,在秋山上建土房子学校。
下雨天不能在室外劳动了,才到教室里上课。比如语文课,也只是练习写批判文章;数学,连一元一次方程问题都没学习;化学,只学了元素周期表;物理课就没有开过。我们的学习活动,有差不多一年时间,是离开学校,背上被子、脸盆、碗筷,到秋山的南溪里。晚上住在山脚下一初级小学的楼上,白天上到半山腰一片开阔地,名叫二坪的地方,开二荒地,种萝卜、白菜,荞麦。我是被分在建房小组的。我们一天的工作是挖土,干打垒建起五间正房,一间偏厦厨房。屋面盖的是茅草。房子建成后,用熊猫竹密密的铺楼面,上面住学生。阴雨天,在中间三间连通的大房子教室里,烧一堆柴火,烟雾缭绕的上适合农村生活的实用技术课。记得,学习的是农用拖拉机驾驶常识,农村会计知识。
像毛主席逝世,四人帮被抓起来这等惊天动地的消息,都是我们几个住山下村里读“跑学”的学生,次日早上才传递上去的。听到消息后,老师先是“哎呀”一声,表示惊疑。再就是恫吓我们:可不敢胡说这样的话。我们说,是听广播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发的新闻。然后,学校派一年轻老师下山求证。之后不久,山上的学校不再办了。学校下山,也就意味着我们两年的初中毕业了。
不能再读书,对我来说,真是晴天霹雳!那天晚上,听到生产大队书记带回来的这个口信,我哭了半夜。论学习成绩,从小学到中学,在班上,我都是好学生。为此,作为教师又教过我三年的父亲,次日早起就提笔给县教育局长写了封信,以部下的口气,陈述了我们家庭出身的情况,评价了我的学习及操行。恳请给我学习的机会。这信,写得有理有情,我看得泪流满面。父亲命我用挂号投递的,但是石沉大海。父亲痛感无力回天,只能劝我接受现实。
这个局长,我后来认识了,他是我三年后上地区师范学校时候的校长。他官运亨通,一路当到地区教育局长,省艺术师范学校校长。他的工作业绩怎么样好、口碑怎么好是一回事。我还是埋怨他在我人生的关键时刻,没有理会我父亲写给他的那封“陈情表”式的书信。
我放牧的牛个子不大但是个性强悍。它敢于同体型比它大的水牛打斗。有好几次,它把别的牛追得跑出几里路远。害得我跟着挨了不少的骂。后来,我放牧它只能是单独行动。可无奈的是,它们自己又要找同类寻欢……在生产队的油坊里,给它单独隔出一个地方作牛圈。在那里,上草料的时候,它我好几次把我抵到墙角。一次,抵伤了我的胸腔,吓得我再也不喜欢它也不敢碰它了。这牛太烈性,那时候生产队的饲养员,都是年老体弱的,也都知道这牛的脾气,没人敢接手放它。队里只得又转手卖了出去。
77年秋,我的小学校长曹老师到生产队传达学习邓小平在全国科教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那天他是派在我们家吃晚饭的。他和我是父亲的学生又是同事,我们还有一层亲戚关系。饭前交谈到邓小平讲话的精神,因为看到国家政治风向明显转变了,我父亲试探的托他给生产队协调,要求放我再到学校上学。晚上开会,曹老师当众讲话的时候说:“那个娃(指我)我知道他,是个上学的好苗子。目前还不适合劳动,年纪还太小。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是不能用童工的”。生产队长说:已经安排我参加基建队,马上要派去外村修水电站了。曹老师口气严厉的说:那不行,我们不能给社会主义制度抹黑,你们要换人。
就这样,经父亲又给中学校长说情,兼有我的在中学教书的尚未转正的三姐夫积极从中斡旋。这年晚秋,我得以插班到两年制的中学二年级复读。到班上,第一次测试,我的成绩排倒数第二。数学老师在我的作业本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写道:“你这样的成绩还想考上高中?”
在不到一年时间里,我几乎是靠自己加夜班自学,学完了初中数学、物理、化学知识。次年五月,是恢复考试后的第一次全地区组织的升高中考试,我以全班第二名的总成绩考上高中。这位曹老师,在中学给我当政治老师兼班主任。他教我们学哲学、政治经济学常识。升高中考试,他给的复习题,全都在考试范围里,我的政治科,考了满分。
四十多年前曾经的牛郎,于今已界退休的花甲之年。牛年正月里,想起放牛的往事,真的百感交集,不堪回首。这段经历,折射的是时代的进步。对我,自然是刻骨铭心的,是不能够忘怀的特殊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