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勉强说来,我也算是袁先生远距离施教过的一个学生。或者说,就仅仅是旁听过先生讲课的“隔墙”的、编外的的走读学生。当然,我所说这学生的概念,不是得到师生双边都认可了的。作为被“耽误”了的我们这一代人,有幸赶了趟接受高等教育的末班车——仅是只上了电大。当日中央电大《中国古代文学史》课程,听的是北京大学中文系褚斌杰、袁行霈、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李修生三位先生的“录音课”。如果再算上讲授《古代汉语》课的郭锡良、曹先擢、何九盈、蒋绍愚等四位北大名师,夸饰点说自己接受过北大老师的教诲,也不算谎言。
我所使用的教材,也是几位先生自己编写相关部分的讲稿。恕我直言,几位受益匪浅的先生中,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讲授《魏晋南北朝及隋唐五代文学》部分的袁行霈先生。
上述几位的大名,在学术界如雷贯耳,而且都是当时国内相关领域教学成就最高的著名学者。当然不能说其他几位先生讲得不够婉转动人。没办法——可能是因江浙籍、湖南籍的老师的普通话有方言问题——我是特别的喜欢袁先生讲课的音色——是那么纯正,那么委婉温和。如幽泉行涧,细密有韵,饱含着内在的自信自如奔涌着的激情。说实话,作为早已习惯了自学为主的成人学生,正是由于这样一种美妙的声音,我才被他真正“高屋建瓴”的讲课水平所吸引所倾倒的。听他分析文学史,你像是同他一起站在高山之巅。你欣赏得到群山的巍峨,你看得清每条山脉清晰的走向,看得清山脉与山脉之间的联系,也看得清那些山里局部景观不同风格的美!听先生分析诗歌,是那么入情入理,是那么淋漓尽致,真是如饮醍醐,如沐春风,很震撼,很过瘾。关于他的课,我留下了许许多多非常清晰的记忆,这我都标记在了讲义上。
如在开讲的第一课,他在分析魏晋南北朝的社会和文艺思潮的时候,说了这样洋洋洒洒的一段话: “新的社会思潮,改变着士大夫的人生追求、生活习尚和价值观念,儒家的道德教条和礼仪规范,已经失去了原有的约束力。一种符合人类本性的、返归自然的生活,成为新的追求目标。身外的功业和荣誉,既然受到怀疑,便转而肯定自身的人格。身后的一切,既然那么渺茫,便抓紧即时的人生满足。他们以一种新的眼光看待世界,以一种新的情趣体验人生,成为和汉儒不同的新的一代。”
娓娓道来,分析得入情入理,所下结论是“知人论世”的典范。 他分析王绩的诗《望野》,听得我如痴如醉:
“如果我们读了很多很多的唐诗,也许并不觉得这首诗有什么特别的好处。可是,如果沿着诗歌史的顺序,从南朝的宋、齐、梁、陈一路读下来,忽然就读到这首《望野》,就会为他的那种朴素叫好。南朝的诗风,华靡艳丽,好像浑身裹着绸缎的珠光宝气的贵妇。从贵妇堆里走出来,忽然遇见一位荆钗布裙的村姑,她那不施粉脂的朴素美,就会产生特别的魅力。”(原诗是: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树树皆秋色,山山惟落晖。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再看他分析陈子昂在诗歌史上的地位,是那么形象生动: “陈子昂上追建安,下开盛唐,一手拉着屈原,一手拉着李白,在六朝的荆棘丛中踏出一条浪漫主义的大道,通向强烈的政治性、崇高的思想性和爽朗遒劲的艺术形式相结合的诗歌艺术境界。”
如此精彩的,还有分析贺知章《咏柳》、杜甫《江南逢李龟年》、杜牧《秋夕》等等,真是不胜枚举。
二
又或者说,我差不多只是袁先生的一个粉丝。
三十多年来,无论何时何地,我都很关注他的古典文学理论文章,以及关于他评价,他的学术活动报道,他的那怕仅仅是介绍性的文字、他的图片,他的书法作品。我知道了不少他的情况。可事实上,除去学习了先生编写的教材,我也就只读了他一本书——《中国诗歌艺术研究》。我相信,这部书,在中国诗歌艺术研究史上,一定会是不朽的。
关于这本书,我在扉页上记着:“邮购于北大出版社/一九八九年六月十八日收”。就这本404页的书,我从收到书开始,如饥似渴的细心研读,到当年的八月四日读完。读得我心旌荡漾,跃跃欲试。读得我茅塞顿开,心领神会。似乎是整合了过去凌乱的印象,理清了迷宫的通道,找到了出入的捷径。通过这本书,我差不多是看清了古典诗的真正面模,明白了欣赏中国古典诗歌一些规律性的东西。我也好像更深入的探知先生的学术修养,学术境界。更重要的,是他纵横捭阖、融会贯通,根植于社会生活方方面面文化信息的研究方法。至今,这书我都基本上是放在床头,百看不厌,常有会心处。前年我又网购了增补内容的新的版本,放在老家收藏着,回家住的时候,就一定要看看。这在我所读的书中,是一种较别样的“礼遇”。
“上编盖由浅入深,沿波以探源;下编则青山历历,峰峦自见。仿佛两条坐标轴构成一幅坐标图,交辉映照,互为表里。”
这是林庚先生在序言中关于这部书内容和分量的精确概括。
三
袁先生关于读诗的教诲,有八个字够我一生受用。这就是他提倡的:“博采、精鉴、深味、妙悟”。
师尊格自出人表,仰止高山又一峰!我还要说的是,即使不为别的,单就袁先生所传授的读书方法的上面八个字,也绝对足以终身为恩师了!
祝愿先生之寿,也山高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