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有一次,在阴暗的小树林里,在春天年轻的草丛中央,找到了一朵平凡的朴素的小花…… ”
――屠格涅夫《猎人笔记》
三十年前的那个秋天,我所参与的“全国第二次文物普查”工作,进行到陕西秦岭南边的一个小县——这是一项国家文物资源普查的专业性工作。也许,当年的老队员,还记忆犹新。那一年的深秋,秦岭的山谷里,天气一直都不爽朗。多的是连阴细雨、多的是愁人的浓云。更何况,我们是在深入到秦岭南边深山里一条叫“汶水河”的地方呢。记得,我们所经过的乡村的简易公路,是那么的泥泞。我们步行从“筒车弯”到“龙王乡”,之间有十好几里路。路面,被农用拖拉机辗轧得坑坑洼洼,稀泥塘子似的,常常叫人左顾右盼的抬起脚来找路而又无处下得去脚。路边的三三两两的人家的潮湿的瓦屋上,升起沉甸甸的炊烟。雨后的汶河水,呈翡翠色,水量很大,咆哮着、而且是那种湍急得叫人望而生畏的凶猛气势。河边的岩壁上,清晰的布有双排的古栈孔,也就是汉代的“子午道”。路边的收割后的杂芜的水田中,散落着东倒西歪的被连阴雨沤得发黑的稻草把子。这一切,都叫人感到荒村野地的凄凉和落寞。
当地乡政府的客房,住不下我们工作组的七个人――我那时候26岁,是分队的副队长,在那些中年知识分子当中,自己年轻,又是唯一的党员,平时,总是自己揽下最艰难的任务――为解决我的住宿问题,我被作为向导的文化站的小姑娘领着又走了一段小路,进到一条先狭窄而后豁然开朗的小沟里,安排在她的家里住下。这人家的房子,是幢完整的古旧的徽式四合院的前庭的厢房部分。整个院子保存完好,很有文物价值,住着好多人家。我的房东,是对老年夫妇,老头七十多岁,粗短身材,精神矍铄,老婆瘦高。我从老人的谈话里知道,我们的向导姑娘,是她们的孙女――年二十二岁,父亲病逝,母亲改嫁,从小由爷爷奶奶带大,是个很不幸的女子。
这天吃过晚饭,天就黑了。饭桌边,烧着柴火,我们烤着火,聊起来。我从小生活在农村,这样的气氛,虽多年不见,但感到很亲切、很适宜。我感觉到我在言谈方面,也受到这家人的欢迎。老头提出我们一起玩麻将。说实话,走了一天泥路,坐下来便不愿意动弹了,可为了不扫老人的兴,玩就玩呗。夜很静,一种远离嘈杂、远离尘世的轻松感,使我们没有了距离。
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
我平时不玩牌,也就知道个基本的方法。好像玩的是一元钱一个的筹码,两老老少,我有意输着,老人的兴致特别好。小水电站送来的电,一直照着我们玩到夜深12点,之后就关机停电。重新掌灯睡觉,我被安顿在一张换过了新洗的被子、床单的旧式木床上睡觉。行路的疲乏加熬夜,我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为赶任务,在以后的几天中,我们工作队分三组调查。我由那位姑娘带着,我们在周围比较远的山里跑了一个多周天。我们一起淌过滔滔的、冲力很大的汶水河。我们一起在黄昏时候爬到一座山顶,登记古寺庙遗址,在荆棘丛中抄录碑文,作拓片。在文王坪的田埂上,我们找到虎纹,野猪纹的南朝的画像砖。在一个农家,征集到宋代某个年款的稀有的钱币。跑到深山里去辨析村民传说中的一个祖籍湖南,确实名叫“朱德”的人的“朱德母亲墓”。我们寻找到“秦府牧羊山坡”等三处摩崖石刻,一处陈仓古栈道。我们调查工作的成绩,非常之好。
那姑娘是本色的,她不算漂亮、单纯,质朴,仿佛什么苦都吃过,什么难处都不怕。那年中秋节,我也是在那姑娘家里过的。
这是1988年的事。
那里的工作结束以后,回到单位,我收到那姑娘的多封来信。她要表达的,是我这个“已婚青年”无条件接受的和必需回绝的。我开导她,劝说她正视生活,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这样作的结果,是导致了她对我更加的敬佩。我知道,这很不公平,也很残酷的。说实话,我都是于心不忍的。拒绝一个单纯的姑娘的爱的权力,浇灭她心中燃烧的理想的火焰,真是一件很困难事啊。她给我编的刊物写过稿子,那是篇很不错的散文,刊出后,也给她寄了去。
后来,我离开单位南下了深圳打工,我们没再联系过。我过了四年机器一样的忙碌的打工生活,在深圳那样的环境,那样的打工仔的心态,该淡忘的就都淡忘了。
几年前,我的一个中学同学到那个县做了分管旅游的副县长。从同学传递的信息知道,现在那个地方,“西汉”高速公路经过,还设了一个交互点(出口),地方建成了旅游景区。如此看来,当地的状况应该改变很大了。
那姑娘满脸稚、略有几粒雀斑的样子,和秦岭峡谷里那一段阴郁的天气,在我的记忆里,都还清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