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黑
你那天问我是怎么学会抽烟的。我当时没有回答你。要说起来,那可早了,那年我才十五岁。你可能不明白,当时我家里那么穷,怎么我还学抽烟?
老江狡诘的笑了笑接着说。
那都是二黑,是二黑那个拐怂教会的。
我们方言里拐怂就是特别捣的人。
你还不知道二黑吧?
其实我熟悉二黑,人壮壮实实的,蓄点胡子,很慷慨。他老婆娘家和我老婆娘家是对门峙户的邻居。他们家的饭我也去吃过。这二黑名叫白如海。
二黑他们老家是陕北的。他倒也不是人长得多么黑,是大人给他取了那么个名字。二黑在剧团里是演员,五五年的人,比我大一岁。我们学生队演《沙家浜》的时候,不怕你笑话,我只是演了个新四军战士,也就是跑过场的,不算角色。二黑演反派人物胡传魁,你晓得胡传魁这个人物,在戏里怎么也是个二类角色。
他们演这戏的时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剧本是作家汪曾祺写的,很经典。我小时候看过。
演胡传魁要剃光头,他开始死活不肯剃。还放出狠话来,说是谁要让他剃光头,他就拿刀子剃光谁的头。导演一状告到团长哪儿,那还得了!说是要开会批评他。轮到首场演出了,到化妆的时候,他偷偷的跑了。演员队长老李到处找不见他,急得双脚跳。问我们,我们知道他犟归犟,最后戏他还是会演的,就悄悄的笑。到晚上快开演的时候,他光着头自己冒了出来。原来,是他晓得工作上的事情是犟不过的,自己跑到后街王记理发店里剃光了头,还到化妆室里故意用凡四林把头抹得光光的,在灯光下亮的射眼睛。气得导演哭笑不得。正式上台了,他倒一点都不含糊。开口一唱“老子的队伍才开张”台下就给他拍巴掌。那场演出下来,我们就笑他,他气得要命。到外地和下乡演出,他嫌光头丑,从不上街。
二黑的老汉,也就是他爸,打过仗的,是个老兵,在县药材公司工作。他妈死得早,屋里没有个主张,也就没人管得了他。二黑有个大姐,他基本就住他大姐家。他有个哥,就是大黑,还有个兄弟,就是小黑。大黑是在中印边界战斗中牺牲了的烈士。
有一年过年,部队到他们家慰问,慰问品里有猪肉罐头,有香烟。烟是‘牡丹’牌,‘恒大’牌的。那时候,这都是些买不到,也买不起的好东西。
二黑有个毛病,就是经常把家里的好吃的,好东西偷出来,拿到团里来分给我们一帮子家在农村的‘打平喝’,也就是大家一起吃——他这一点倒不象有的城里的娃子,他们有了好东西一个人悄悄的吃,看见你来了,还把嘴巴那么一抹——他大姐用拆的白手套线给他织了一条线裤,他穿了不久,就给老永。老永就是在《沙家浜》里演郭建光的演员。回去他大姐见他没了线裤,问他,他说是丢了。他大姐知道他在说谎,直接到团里来,找到和他睡一床的老永,翻起老永的裤角边,就看见那线裤了。他大姐明白是二黑自愿给了老永的,他姐没办法,也就没说什么。到后来,他姐作了好吃的,怕他再偷冷的给我们,干脆就直接喊我们一伙去她家吃。
那时候,是供应制,肉吃很稀奇。只有玻璃瓶的肉罐头可以买到,但是很贵,记得好像是九角五分钱一瓶,瓶子是那种象个大苹果,哦,不对,象马灯罩子的样子。我们那时候的月工资十七块钱,吃伙食得九块,余下的钱不多。花两分钱买一包马阳娃子家的炒瓜子吃那就算玩格了,再贵的东西舍不得买。馋很了,几个人凑钱合买一瓶肉罐头打打牙祭。现在想起来,那也就是当时最好吃的东西了。
二黑把从家里偷来的肉罐头拿给伙房的马师。说马师啊,你帮我把罐头给蒸上啊。马师说娃子啊,你放心我给你蒸。马师是好人,看到我们也遭捏,同情我们,很乐意给我们帮忙。无非蒸饭的笼屉多加一格。吃饭的时候,二黑端上罐头。他那个架势,就是个人物头儿了。二黑拿出他偷来的烟,先一人发一支给你。你抽烟抽的象样的,就是烟子能从鼻眼冒出来的,他就分给你一大块肉吃,抽得不象的,就只能过给点罐头的汤喝。就这样,一来二去,我们跟他学会了抽烟了。
二黑还教我们偷蔬菜队人家的红苕。他提前准备好一根竹竿,一头削尖,隔着篱笆扎进土里一撬,就撬出红苕了。红苕拿回来洗干净,也是交给马师给蒸了吃。他还教我们偷苹果。那时候,我们正长身体,在团里饭吃不饱的时候多。秋天,城郊地里的庄稼熟了,水果熟了,周末休息的时候,他早早的叫起我们。不让我们穿白色衣裳、不让穿颜色亮的衣裳。每个人带上‘红军不怕远征难’的黄包包。到地里后,他让我们在林子里躲起来,他出去给看护的递烟,跟人家骟淡经。我们就看他的手势,瞅机会偷红苕、偷苹果。每个人包包都装得满满的回来。
因为是烈属,后来二黑被照顾当了几年兵。二黑退伍后,剧团面临解散,他被安排到中学搞后勤。
二黑还有个毛病,就是贪酒。二黑后来成家了,自己作得一手好菜,经常屋里搞得油煎火熬的。有了好吃的把我们都喊去。
二黑的儿子在北京工作,不知道是搞啥的。二黑后来得的是肝癌。伙计们都明白那是酒害的。他治病的时候,去了北京,在那边呆了两年多时间。
听到二黑从北京回来,我们都去他家看望二黑。
这时候的二黑,就剩下黑黑的一个骨灰盒了。。。。。。
话说到这儿,老江眼圈红了,喉咙也好像是硬了。
二、老云
人家说我是拐人,其实我哪里是拐啥。你知道的,我就是个热心快肠的人。要说拐啊,我们七零年进剧团的那一泼子,数那个挨刀的老云拐!你现在看到他是个好人啵,你还写文章说他是好男人的标准件。在家庭感情方面他也确实是好人。其实啊,他小来就是个拐家伙——老江说的这个拐字,是我们方言词的一个译音字,这词意思很丰富。语境不同褒贬色彩也不同,有指人搞恶、使坏、滑头的,也有夸人聪明、机灵、情商高的。
老云闹了一个大笑话,我们一直笑了他好多年。
七一年冬天,团里派我们到西安,在省京剧院学习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那时候,各个剧团不能演别的戏,都要求演样板戏。我们都才十三四岁。西安的导演一看老云那个拐样子,就叫他演反派角色小炉匠。还就是从那以后,老云的戏路子就基本上定下了,演的差不多都是反派人物。他的样子拐,说话拐,一举一动都感觉到拐。
我们一帮子其实都是没出过门的。吃住都在西安北大街西边的一个招待所里。那次,我们一呆就是四十多天。我们都没看过火车,有一天放假,老云约我们去看火车。结果步行走到火车站,没有票,人家不让进站。我们也不知道买站台票,什么也看不到。老云耍小聪明,领着我们往西边跑。一直跑到没有建筑物的铁路边上,寒风嗖嗖的,在那儿等了一个多小时,硬等到火车过来看了。
看火车回来,老云说:我们凑钱下他一回馆子怎么样。我们说听你的。就走进一家饭馆。服务员拿来一个菜单,我们都不知道点什么菜好,就推由老云来点。他拿过菜单,专找价钱便宜的菜点。他还撇个醋溜的普通话,手指着菜单装模作样的说:“要这个、要这个、不要那个”的点了五六个菜。我们那时候也听不懂关中话,人家看我们几个穿的都是同样的蓝色的棉袄,知道我们是从外地来的。问我们,就要这些吗?老云不懂装懂的点头说:就这些。人家发笑了,我们也不知道笑的是啥意思。结果菜端出来,我们一吃,都是凉菜,才知道丢了人,也不好意思说。最后,多亏人家免费给我们一人上了一碗热面汤喝了。
吃完出来后,我们就朝死里笑老云:“要这个、不要那个”!
老云小时候还做了一家瞎事。
许老大,你晓得不?他小时候有个尿床的毛病。那时候也是生活困难,吃菜没有油水,那里有什么营养啥,团里尿床的也还有好几个。每天早上起床练功了,许老大总赖在床上起不来,那一定是在暖他尿湿了的地方。就这点毛病,他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蛮压抑的。老云和他老家是一个地方的,说话比较贴近,就暗暗教了他一招——晚上睡觉的时候,拿根线线把鸡鸡捆上。许老大是病急乱投医,信以为真,想都没想就照此办理了。结果是半夜尿涨醒了,线勒得紧了,疼得老大嗷嗷叫。我们都吓醒了,干着急没办法。最后还是老云想到办法,找剪子把那线剪断,那天差点出事。许老大吃了个哑巴亏,差点疼死。出了这事,老云叫我们在宿舍里悄悄的莫声张出去。他那可不是考虑徐老大的隐私问题,他是害怕传出去领导知道了他自己得挨头子。
关于老云,还有一件事,也发生在宿舍里。我们的宿舍在二楼,上厕所有上百米远,冬天冷不过,怕感冒,我们就凑钱买了一个带盖盖的罐子,早上起来轮流倒,这倒也还干净方便了。后来,比我们大的蒋科举住进来,他人大排水多,他那一次下去差不多罐子就满了。他人又懒,从不倒罐子。一天,蒋科举喝醉了酒,糊里糊涂的起来喊内急。老云就牵着老蒋转了一圈,走回到老蒋自己的床边。老云说:科举哥,就在这儿好,这儿合适。结果可想而知,蒋科举的排水全洒在自己的床上了。
呵呵,老云还有几件比较恨的事情,我好说,我怕你不好记,就留给你当面向老云求证去吧。
三、老江自述
剧团演现代戏的时候,我们一伙人热热闹闹的,感觉一天蛮好玩的。在称呼上,我们都是在姓氏、名字、或者小名的最后一个字前面加一个老字,老云、老蔡、老古,老恒。老那时候,我们剧团被评为全国先进,叫做扁担剧团。西安电影制片厂还给我们团拍过一部电影纪录片,红火得很。一年里,大家挑担子一起下乡到处去演戏。大家兴头子高,都畅快得不得了。那时候老百姓也喜欢看个戏,见了我们,象亲人一样。一天累是累,我们也觉得还是蛮有意思。到了七六年,‘四人帮’打倒了,一批老艺人得到平反,团里开始恢复古典戏。业务上差别很大,我有点接受不了,就不再喜欢演戏了。这时候,团里人也多了,伙食搞不好,那些头牌的演员经常发牢骚骂人。我找到团长,主动要求去搞后勤。那时候演戏是很风光的,一个角色好多人争着上,真不愿意演戏的人少。没想到,几天后,团长就说同意我搞后勤了。
后勤工作我没搞过,凡事从头学起。
政府有个搞后勤的老康,住在小十字巷,老汉爱看戏,我们熟悉。我就向他领教。他说娃子啊,买菜这事你看到麻烦,其实也简单,你就跟我一路,聪明人,保险跑两回就会了。
当时买菜卖肉可不象现在,哪儿都有。你只能到副食公司去买,买粮只能到粮店去买。
到副食公司买菜要排队,也不能由你挑选。老康就教我直接到蔬菜队的地里去买菜,回来拿上条子在副食公司一个姓钱的钱姨那里交钱下账。因为那时候蔬菜队的菜,都是下的有计划的。
我老婆那个时候在粮店工作,是人家刚给我介绍才开始谈的。我去卖粮的时候,她一见我去了,她就给她们柜组长说好话,细粮方面,米就给得多一些。回来后,伙房里人喜欢,就马上跟大家说出去了。大家都领情,喜欢得不得了。
我想,为了感谢人家卖粮的,我就跟团长说,把戏票给我几张。团长马上就批了一个条子,叫我到财务上拿票。那时候反正每场的票总是有卖不完的,财务问我要多少。我就又想到我平时买东西经常要打交道的那些部门的人了。第一次,我大胆要了二十张。票分别送出去后,再到那些地方办事情,人家的热情就显然不一样了。
葱啊,蒜苗什么的小菜,人家总是给得多一些。买肉过秤的时候,人家也就马虎一些了。那时候猪下水一般没人要,一块钱可以买十几斤。我去了,一块钱,也不用秤,人家就给我一二十斤。
团长、出纳、会计,他们都有家庭,自己做饭吃 。说实话,大家工作忙,也没有时间买菜,我就把人家多给的菜,分给他们每家一些。大家也都高兴。团长就说,老江再拿票就不用批条子了。
团长自己会做菜,也爱喝酒。弄回来多的猪下水,我给他整一些,他自己戴个眼镜,在水管那里慢慢收拾干净了在炉子炖上一大罐子。那个味道啊,满院子闻到都是香的。晚上喝酒,还喊我去陪他晕上两盅。
我二十一岁那年,母亲病世。家里兄弟还小,很困难,我父亲就叫我结婚。媳妇才谈不久,那时候剧团不准早结婚。怎么办,我拿了两瓶酒找到团长诉苦。 团长说,结婚要给文教局写申请。他给我开了介绍信,说明了我的具体困难。我拿着申请去文教局,局里很快也就批准了。到城关镇领结婚证的时候,遇到的是爱看戏的廖长子。我拿一些戏票给他,人家马上就给我办。
七九年的时候,新剧场修起来。县上那时候经常在剧团开大会。开会的时候,都是我们后勤上供开水。政府办的商主任和我打交道多,也还喜欢我。他到我们厨房一看,到处搞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吃饭的伙食表搞的利利索索的。哪个吃了哪个没吃,表上反映得清清楚楚的。他就问是那个搞的,厨房人就说是我搞的。不久,政府办点名跟剧团要调我去。
我征求媳妇的意见,媳妇还拿不准。我岳父说:是好事。他叫我去。
可是团长他不干。团长给我做工作说:娃子啊,你在剧团,我对你怎么样啊?我说团长对没得话说。他说政府要调你去你愿不愿意啊?我想去,但我当团长面就不好意思说了。
回去跟岳父说,团长不同意,怎么办?岳父也没说什么。那天岳父家杀猪。他砍了一块好肉,晚上叫我给团长提了去。
第二天早上一上班,团长就给我说:政府要你,我们也不好不同意,你娃子很会工作,我本是想留你的,但是你去政府那边前途还是要大一些,你就去政府报到吧。
就这样,我离开了工作六年的剧团。到了政府办,一去就是个二十年。
说来也怪,过去这么多年了,我夜里做梦,经常梦到的,还都还是在剧团里演戏时候的那些事情。
哎,难忘那些人、那些事、那些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