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读汉家陵阙

  一

“江南的才子山东的将，陕西的黄土埋皇上”。在陕西，国家级的文物保护单位太多，文物资源丰富。因此才使得西汉十二帝陵，包括汉高祖长陵在内，至今还只是老百姓眼里的“土堆堆”。荒冢一丘，冷冷清清，少有游客问津。汉帝陵分布在西起兴平市张村，东到泾河新城正阳镇张家湾的这个范围里，是长达百余公里的渭水北岸的咸阳原。各陵及皇后陵所在位置，是非先后顺序的排列，自西向东，依次是：武帝刘彻茂陵、昭帝刘弗平陵、哀帝刘欣义陵、元帝刘奭渭陵、平帝刘衎康陵、成帝刘骜延陵、惠帝刘盈安陵、高祖刘邦长陵、景帝刘启阳陵。是之谓“汉家陵阙”。文帝刘恒灞陵，在渭河南边的白鹿原东北，宣帝刘询杜陵，在浐河西岸的杜陵原上。刘恒为节俭用度，霸陵今名江村大墓的，是依山为陵的，没有起封土。又，自汉元帝起，改革大规模迁徙守陵人集中安置的“陵邑”制度。故咸阳原又因只有五个带邑之陵，得“五陵原”之名 。退休后暂住西安儿子家，受疫情影响，无法远足。自初春起，我用了若干时日，每天一处，近郊出游，逐一探视之。

  二

长陵的南边，正兴建博物馆。围栏内，没有什么动静。蓝色铝塑板搭建的工棚里，只有两个工人在值守。看来，工程是暂时搁着浅。

我一个人到长陵的这日，已经是午后了。两点多钟，有搞作曲的朋友打电话说：也要驾车跟来，看看《大风歌》的词作者沛公。其时，出租车压着钢板铺出的陵区道路，直接送我到吕后陵下。我是已绕着后陵茂密的松林，走马观花的遛了一圈了。用微信发出我所在的位置，遂独坐高祖陵东南角封土下沿的树荫里静候。国保重地，四周又是如海红松密林，自然是不能抽烟的。取出背包里的瓶装水来喝、也脱掉鞋，放松放松脚。

这时候，从东边的松林里，蹦蹦跳跳的，窜出来一只大灰兔来。这兔子，神态不慌不忙的。看它毛色并不顺滑，显然是野生的。它东瞻瞻西望望，但绝对没发现我的存在。我也就没敢吭声，无意于干扰它的思维和行程。它越过小路，从一圈围着封土堆的淡绿色的钢丝篱笆下延——这对它来说是比较宽敞的空隙钻了过去——然后，沿着东边封土长满低矮酸枣刺的斜坡上去了。此刻的它，像是一位无视翻越围栏禁令的观光者。不大一会儿，又过来一只毛色相同的兔子，走的差不多是同一条线路。看它俩的情形，也像是有约在先的。

我想到封土下面的风云人物了。那时候，在爸爸眼里，他是个不爱学习、干事不着调的无赖。如果不是一次寿宴上混吃喝的大胆耍赖谎言，他的潜质不会被具有远见卓识的未来岳丈所发现。那么，历史上，可能就不会有个叫“汉”的朝代，同期的历史，就一定会是另外一个样子。一个难得的人才，往往都是被人偶然发现并插上了腾飞翅膀的——汉始皇刘邦发迹的故事，告诉我们：考察一个年轻人，评价一个年轻人，标准是因人而异的。不能因为某个权利在握人的喜好，就来个一棍子打死……这大可为人父母资、为师者戒、为用人者借鉴。凡乱世所出之英雄，必有其过人的品质！汉高祖自我评价“不善于将兵，而谓善于将将也”，是也。至于，他是否是赤练子，其人行止之上是否总是有一团云雾，凡他光顾，这天小酒馆的生意就奇好等传闻，都是历史的骗术。至于其逃命时候的舍儿弃女，得意时候比之老兄嘲笑乃父等等人品问题，就又当别论了。不过，他负伤后拒绝医治，慷慨向死的态度，还是蛮英雄气的。

  三

司马迁在《吕后本纪》中把治国功臣们的贡献，一股脑的都加给了吕后。说她十多年的治国理政成就是："政不出户，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

可吕雉的为人，却是非常的不地道。你要保全自己儿子的帝位，办法多的是。大可不必以恶毒的手段把刘姓侄子一个个赶尽杀绝呀。对待姬夫人的手段，不仅没有女人味，简直就是惨绝人寰——我想，亲子刘盈的心理病根，也是拜乃母残忍手段所赐！今天看来，最不地道的，要数她将自己的亲外甥女张嫣差辈的强行作了儿媳。近亲通婚，其生不繁，这寻常古训她焉能不知？

我先后两次到访安陵，遥看张嫣后陵，觉得这桩婚姻文化史上的奇葩，是当时流行的“亲上加亲”所解释不了的。

  四

江村大墓的考古，入选2021年全国十大考古发现。

“省考古研究院在主持发掘，文物目前已经提完。”在江村大墓发掘现场，遇到一熟识的工作人员。攀谈后，他指给了我通往薄太后陵的道路 。

同样作为女性，薄姬仁慈的品质，却是非常宝贵的。吕雉的家教，本来是不错的。她却是多疑、狠毒、跋扈的。若和私生女薄姬比素质，差的可不止是几条河。薄姬表现为低调、隐忍、慈爱。长时间的与世无争，或可视为是她蓄意韬光养晦。这就使得她远离了政治斗争的漩涡，成功的躲过了吕后的迫害，成就了文帝刘恒的侥幸继位。

善恶到头终有报。

  五

主持阳陵考古发掘的，是焦南峰先生。他是前陕西考古研究院院长，著名帝陵研究专家。他也是我们搞平利女娲文化研究时候聘请的专家。这位专家，也是电视剧《汉武大帝》聘请的历史顾问。我们是熟人。大手笔阳陵地下保护项目，就出自他手。多年前就想看的，今年方得成行。

落实“让地下的文物活起来”的成功实践，要数阳陵。让文物明明白白，坦坦诚诚的与今人对话交流！汉阳陵东随葬坑地下原址保护展示的创意，是一个创举。是第一个成功的将考古工作面展示出来接受观瞻的尝试！让人实地察看到汉代帝陵制度安排下，视死如生，丰富的随葬品之一瓣——陶俑、车马、生活用品、服装、粮食、陶质的猪、马、牛、羊、鳖、鹿，实物中的丝织品、茶叶……

在地下展厅，作为曾经的同行，我敬佩里面的值班人员！因为文物保护的需要，地宫灯光只能幽暗。他们像幽灵一样，我甚至都看不清他们的真面目。如此这般，长期工作在不得见天日的环境里，奉献，是极其宝贵的。

这里的十三号坑，出土了被吉尼斯世界纪录认定是世界上最早的茶叶！这样的茶，今天已经在我故乡，陕西安康平利广佛镇地面上，专家用现代科学方法，成功复原出品了！品牌谓之“秦汉古茶”。茶汤金泽黄色，是一款口感不错名声鹊起的发酵茶。

  六

“昆明池水汉时，武帝旌旗在眼中”。在西安热点景区昆明池入口的广场上，武帝挺立巨舰的雕塑，无论出资决策者，还是设计创作者，都是很大气的！一洗汉武大帝“茂陵六郎秋风客”的落寞形象。

历史是人写的。写历史的司马迁，因“言多”，致有李陵之祸，被汉武帝办了个欺君之罪。为完成未竟事业《史记》的编撰，在孤立无援的惨境里，被迫接受腐刑。这样状态下的司马迁，要赞美武帝，自然是不可能的了。班固在《汉书》中评价：“孝武初立，卓然罢黜百家，表章六经，遂畴咨海内，举其俊茂，与之立功。兴太学，修郊祀，改正朔，定历数，协音律，作诗乐，建封禅，礼百神，绍周后，号令文章，焕然可述，后嗣得遵洪业，而有三代之风。如武帝之雄才大略，不改文景之恭俭以济斯民，虽诗书所称，何有加焉。”

有这样的功勋，故死后才将茂陵修筑得最为高大、气派。茂陵，也是我此次行程中所见唯一一个参观者相对络绎的帝陵。

 七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

来到平陵，怎么一下想到李白的这一曲了。

昭帝平陵东北边，为旅游目的，现在恢复重建了仿古城的平陵邑。三年疫情屏蔽人流，我进城的时候，城里除了保洁人员，游人寥寥无几。许多店铺，幡旗招展，都是请了铁将军把着门。

人算不如天算。刘弗的早亡，是童年时期惊诧于是父亲武帝赐死生母钩弋夫人——担心她会步吕雉的后尘。跟托孤大臣霍光掌控权实利没有关系。倒是十分可怜上官皇后，这位霍光的亲外甥女——六岁作皇后，十五岁起守寡，没有子嗣，一生抑郁的活了五十二岁……

这个风和日丽的仲春天里，好几位来自咸阳城里的中老年女游客，她们的围巾在微风里各炫其彩，各自笑语盈盈，开心十分。她们是在上官皇后封土的枯草间采摘一种新发的中草药，名茵陈蒿的。我问，一人答话说，这草可以当菜食用，也可以和在面里蒸馒头吃。

 八

“夫夷以近则游者众”。

杜陵东边和少陵之间有大片的开阔地，地上扎满露营的帐篷。其上的天空群鸟般飘飞着彩色缤纷的风筝。周末，这里是孩子们难得轻松一天半天的乐园。少陵墓主皇后许平君，头胎生汉元帝刘奭，生二胎时，被霍光老婆收买的御医淳于衍毒杀，时年19岁，当皇后才三年。是受到刘询十分珍惜的“糟糠之妻”。因生孩子而惨死的人，现在，幸有数百孩子前来陪伴。

杜陵墓主汉宣帝刘病已，堪为汉代明君。他继位前一直生活在民间，了解民间疾苦。他也是封建帝王中第一位为方便老百姓避讳，自己改名“病己”为“询”的。其朴素的“人民性”，可以贯通古今。他来自民间，继位后稳中求进，审时度势，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明升暗降的剥夺了“霍系集团”手中的权利。把握时机，待霍光死后，将其势力借机一并铲除。他又是第一位受戾太子“巫蛊之祸”牵连后，在婴儿时期就被收监的皇帝。

   九

托孤大臣霍光头上所有光环，都是因为他有个高功于国的好哥哥霍去病。或者说，是汉武帝痛心于霍去病的英年早逝，才刻意找补于其弟，让霍光延续着霍去病生前未能成就的人生辉煌。

 史家在评价霍光的时候，都肯定他辅政的忠诚、功绩的不朽。同时指出他的局限是：身低微，个人文化修养和历史见识不高，没有意识到自己功高会盖主，又兼他疏于对家人的管教。这才埋下了株连九族的祸根。其实，霍光即便不是一位成熟的政治家，也是很对得起汉武帝知遇之恩的大忠臣、大好人一个。

做人难，做完人更难。霍光的悲剧结局，也是“一心要江山图治垂清史，也难保身后骂名滚滚来”啊。

十

“千古琵琶作胡语，

分明怨恨曲中论。”（杜甫《咏怀古迹五首》其三，）

历史上为王昭君叫屈的，不止杜甫，大有人在。手握三秦出版社出版、秦汉史学会会长、陕西历史博物馆原馆长周天游先生注释的《西京杂记》。里面明确记载：汉元帝时期，宫廷画师毛延寿弄权舞弊，丑化无行贿、行贿少的宫女。致王昭君后来远嫁匈奴，到元帝发现昭君美色冠绝，后悔不已。到了元代，马致远在杂剧《汉宫秋》里，故事被改编成大汉势弱，朝臣懦弱，毛延寿叛逃，献王昭君图像，令匈奴按图讨要王昭君。元帝在匈奴的胁迫下非常无奈，违心的看着心仪的女人远嫁。而忠烈的昭君，在一离开汉界黑河时，就投河自尽了。事实上，在汉元帝朝，国家彻底解决了匈奴犯边问题。刘奭的问题，不过是不擅于用强权，加之雅好文艺，疏于理政，又开启了被大汉族主义者认为是具有屈辱性质的和亲——在多民族融合的大家庭里，异族间的通婚，从遗传学上看，没有什么不好呢？

在陵前，巧遇两位例行巡查的文保工作人员。攀谈中，了解到他们工作的点上，人手少，任务重，巡查面宽。虽然监控等技防设施、措施是齐全了，但人防工作，量大面广，是须臾也马虎不得的，节假日基本不休。因为顺道，我搭乘他们的工作车，顺道送我到了延陵。

十一

小时候，父亲给我讲过匡衡勤奋好学“凿壁偷光”的故事。说他因为好学，凭着汉代著名《诗经》研究专家的本领，位极人臣。又说他，因贪图封地丈量中的一点小利，被人告发罢官。最后，是一无所有的还乡羞死。人生得意之时，底线把持不牢，铸成的就是自己的千古之恨。杜甫还很羡慕他，在《秋兴八首》其三里说“匡衡抗疏功名薄”。他是元帝、成帝两朝的权臣。在上疏元帝戒奢靡之风，促成成帝削弱宦官势力上，都是有历史贡献的。可历史就是这样，有利就有弊，宦官势力削弱了，太后王政君专权了，外戚势力又抬头。这就又埋下了王太后安排侄子王莽进入哀帝身边，把持朝政，致最后篡汉自立的伏笔。

 十二

义陵的南边，现在是当代人的一个公墓园区。

 如果不是站在维护刘氏封建正统角度看问题，从王莽实际的所作所为看，他来自底层，为人忠厚低调，是一个民本思想深厚、亲民仁爱，受到朝野普遍拥戴的好官。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哀帝刘欣在位的七年。皇帝整日沉溺于声色——与董贤大搞同性恋，致有“断袖之癖”的笑谈，又患有“瘘痹”（类风湿之类的病）——社会经济还能得到全面发展。事实上，这期间，正是王莽在殚精竭虑的工作。他带头节俭用度，过紧日子，主持并带头出资募捐、用奖励政策抗蝗灾，给灾民建造公益住宅小区——这些创举，好像可以联想的我们今天眼见的善政……要是有人为王莽平反，我一定投他的赞成票！

十三

14岁早夭的汉平帝刘衎（音刊），其康陵规模宏大的程度，仅次于汉武帝茂陵。他的死因，历史上没有定论。有一个传说，他是被王莽毒死的。好像这个说法，主要是后来的起义军为舆论宣传上考虑的因素居多，证据不足。 以一般作父亲的常识看，一向善良仁厚的王莽，是不可能毒杀自己的女婿，让16岁的女儿王嬿小小年纪就守寡的。

但另一方面，又有因王莽执法无私，不因私废公，自己处死杀奴仆而违法的第二子。后来，又秉公执法，处死自己的长子两个证明他铁面无私的例子。

历史的团团迷雾，就悬浮在那里。读史的人，见仁见智，自是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