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童年在乡村生活的同学,相邀结伴,以怀旧的默契,择夏日一炎热的周末,溯廉泉河而上,造访陕南鄂西北之道教名山“西岱顶”。
我们知道,泰山名东岱顶,而西岱顶位于陕南旬阳、平利和湖北省竹溪三县之间。这个方圆六百里亦属于南秦岭的山体,怎么竟有着一个和东岳泰山相对的名号?考古发现证明,这里是昔日秦楚天然屏障战国“楚长城”之一段,公元前三世纪,两国在此有过长时间拉锯式的争斗。地方近邻武当山,宋、明、清时代,这里道教活动十分兴盛。贺老总率红三军转战鄂西北,也途经此山驻扎,并在民间留下许多传奇的故事。至今,山崖上还残留着红军的标语。
近年来,回归自然的户外运动成为时尚,西岱顶恰到好处的坡度、路程、往返所需时间,对应了登山运动“三六九”(用时三小时,坡度六十度,往返九公里)的理想标准。地方便成了人们节假日游历、登山探险的一个好去处。春天,满山杜鹃花;夏天,绿荫如海;秋天,红叶如丹;冬天,林下白雪皑皑,……去城又不甚远,真是难得有此佳处。
我们乘车直到廉泉河源头,弃车寻杖,信步登山。廉泉河是汉水支流,古称上廉水。汉代平利名上廉县,即因有此水。“廉泉”与广州石门的“贪泉”相对。其名南朝典籍有载,为一方古迹名胜。慕名寻访者,所从来多矣。上廉水源出西岱顶东南坡峡谷,由唤作“响水岩”下的石罅间,点点滴滴,涓涓涌流而出。
山路从谓之为西沟的丛林进入,所见全是树。太阳光几乎被全部遮住,拍照尚须补光。满沟是自上而下叠压的被林泉蚀为黑色的片石。逾涧多凭独木,林间空气潮湿、凉爽,弥漫着树叶的清香。百鸟啁啾,飞泉击石,声如天籁。沿途所见林木以栎树为主,杂有椴、榛、楝、桦和麻柳,都标致颀长。
路皆陡峭,挪动每一步都很艰难。许多路段,须手脚并用,我们一个个累得气喘吁吁。几位“将军肚”,走不了几步,就得停下来,不断盘问向导,前路之远近。时时吼叫歇憩,甚至要半途而返。同伴中或奚落之,或鼓励之,好在到后来竟没落下一个的。就这样,我们赤膊光膀,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拍照摄像,也还乐不可支,有好兴致的,竟不时引亢高歌,听得回声远播,愈加嗷嗷啸啸,其喜若狂。这种还童的情状,真是都市生活中所少有的。我想,这定然是山野自然力对人类沉睡的潜质的启迪所致。
面对深山密林,参天大树,我如同面对久违的故人,不觉生出隐隐作痛的反思。有力衰身残的恐惧感,少年时生龙活虎的记忆不时浮现——我是山里人,小时候的主要事务是上山砍柴,下河摸鱼。什么样的深涧悬崖也都经历过。那时节,生命蓬勃如鹿般灵活有力,爬坡上岭行动如猎犬。几十年的奔波,身言未立,事业无所建树,失去的却是十分珍贵的体质体能。现鬓边染霜,年逾天命之期。对着这千古不易的群山,生生不息的杂树,举步维艰,心怯神滞。蓦地,生出岁月无情、人生苦短、生命渺小的悲哀来。
历尽艰辛,终于到达古长城下的大营盘。算来,已用时四个钟头。向导笑说:“到底是城里人,斯文,我平时走四十多分钟就上来了”。我感到很惭愧。说我们也都是农村出来的人,只是多少年不爬坡了,人蓄得没用了,体质下降完了。
是处,地势较平坦宽阔。以自然山脊劈出的石城墙体向南北蜿蜒延伸,来不见头,去不知尾。人功垒砌的城墙面上,丛生杂树,枝柯横斜,苔鲜满布,古藤如织,标示着烽火岁月的久远。稍歇,由大营盘深向西北,顺城墙行三百米到达主峰。这里是群山的最高处。有明代建筑“西圣宫”正殿残存。旁边龟座的明代丰碑,依稀可见“开封通判□□”、年款“宣德□年”数字,其余皆漫漶不清。清以后的石碑,多达17通,大多记载修建事及捐资人。由绝壁栈道通达的南普陀石窟寺里,神像金身焕彩,拜垫簇新、香烬满炉……因为“恐高症”,到此,我目不敢斜视,两股战战,只能紧贴岩壁而行。
在西圣宫,我也燃一炬香,虔诚了一番。这时再来看山:极目四顾,绵绵群山尽在脚下,远处,河水只剩下一条银丝,山或纵或横,或曲如委蛇,或劲拔如宏炬。腑瞰来路,没入林海,茫然不知所在,山风呼啸得树叶泛白。同伴们都兴奋地指点江山,颇为激昂,释放出战胜自我惰性、重新拾回自信的快乐来。
一团浓云从谷底升起来,凭经验,我知道天将变脸。我们紧急收拾下山。说是迟,那是快,豆子大的雨点,辟里扒拉砸了下来。沿来路而返,几乎小跑下山,个个被暴雨浇得透湿。
待钻出林子,雨悄然停了,又是朗朗的晴空。
下山计时,果然不足三刻。回望雨洗后的山头,夕阳下树色绿得发亮,山腰紫雾萦绕,颇有几分神秘感。我心想:当前路未知未卜时,人皆迷惘、犯难,可一但咬牙挺过去,再苦也无非一哂而已,关键是:先不要在意念中被难处给吓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