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阴历的七月半间,早上六点钟不到,天刚开亮口儿。淡如薄纱的雾正笼罩着八角村的田野。路边长疯了的杂草上,密集的挂着晶莹的露珠。
陈老二就在这个时候带着他的孙子下地了。
说实话,在村子里,这时候下地,已经不能算得太早,但也不算晚。陈老二习惯性的头戴顶小的旧草帽,披一件蓝色旧上衣,裤脚卷至膝下,肩挑一担空的花篾筐。篾筐的一端斜放着象牙锄。还睡意惺忪的孙子紧跟在他身后。远远看去,这爷孙两个,也许是遗传关系,走路的步态相仿,都是前倾的,急促而有力的。
在家照顾老母亲的我 本是出来晨练的,这时候忽然改变了主意,一路尾随着陈老二,从名叫兵房的新改大田的水泥田埂上过到大沟,又一直跟着他们到凉水井坎上陈老二的地边上。
这是块夜晚回潮的表面湿漉漉的沙土地 。陈老二是来这里挖百合的。他在挖,他孙子在往筐子里捡。百合的个头有这孩子拳头大,比较起来不算大,但都是四个头的,大小也还匀净。
二
今年夏天以来,陈老二家里发生了一场戏剧性的事情。亲哥哥陈老大打伤了他长期患精神病的老婆罗丛莲。这在村里,舆论上掀起了一场一边倒的大波。
一个正常人,你怎么能够和一个精神病人过不去呢?何况还是弟媳妇!这就是那一边倒的声音。
陈老二老婆是多年的精神病患者,名字在村医疗服务站的墙上。病因是儿子媳妇外出打工,留着孙子在家。小两口一去杳无音信。俗话说:儿想娘,奶渴忙,娘想儿,哭断肠。想儿,硬把个好端端的罗丛莲,哭成了一个疯疯傻傻,生活不能自理的废人了。儿子十二年来一直未归。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疯病那那好得了?
陈老大动粗,所为何事?当了几十年的副职的村干部,年初到龄卸任。一个在附近小有名望的人,突然没了事。百般的无奈,在家无聊纵酒,醉后失态伤及弟媳。
这一舆论哗然的事件发生,陈老二等于是被架在了法律和道德的十字架上烤着。一边是一母同胞亲兄长,一边是生死相依结发妻子。罗丛莲的娘家只有几步之遥,娘家人抢先把伤害情况的视频发到了网上,派出所旋即介入调查,让事情断了私了的退路。
从哪一方面看,都是熟人,关于这个热点话题,我且到此打住。
三
知情的人,都说陈老二德行好。对待病妻子,十年如一日。吃穿洗补,从不慢待,也从不见仄嫌。另一方面,还得一把屎一把尿的带着一个孙子,学里无论风风雨霜雪,足五里的路程,他都得早送晚接。家事农活,打猪捞草,里里外外,他得一个人扛着。十几年来,陈老二尽心竭力的打理着这个栖栖遑遑的家,即便是勉强度日,熬煎也是没少受的,可谓是有苦无难诉,心力交瘁。
不知情的人,见他一天灰头土脸,邋里邋遢,经常是酒醉状态,说话高喉咙大嗓子的,以为他就是个破罐子破摔的主儿。
知道他家里困难,两年前,我曾经介绍援少会的工作人员到陈老二家,对接情况,希望把他孙子纳入援助对象。结果,据说是陈老二当日对人语出粗鲁,搞得不欢而散,援助事终未遂。
为弄清这事的原委,我先就这件事情跟陈老二对质。结果是,他的说法和我听到的反馈并不一样。
“现在是县上来的驻村的那个年老点儿的领导在帮我孙娃子。他都送了几回东西了。我正愁开学报名的钱,还有伙食费没得点儿”。我问孩子的学习情况。
“那倒还好勒,早上从来不要人催。上学期考试,听老师说,成绩在班上好像是占十名”。
“你有功劳!一个人 带大孙娃子,大家都很拱服你。”
“悖时倒灶,事情都往一陀挤,你咋了勒。”
四
几天后的一个红火大太阳的中午,在我家邻居杂货店里,又碰见前来买菜种的陈老二,他头上还是那顶旧草帽。
店里的空处,多的是我们地方人喜欢坐的一种旧式木质靠背椅。店老板娘是个厚道人,本是给我倒茶的,但同时,她好茶倒了两杯来,招呼我们两个坐下来。
“我现在手机上花钱,我身上总是不揣现钱,那天,本来应该给你孙娃子给点钱的。”
他笑笑说:“有你一句话,我就多谢了。把你操心,现在在学校吃饭不要钱了!我问老师啊,是不是就只免了我这个困难户孙娃子的。老师说不是,所有的学生都不要钱了。”
“那就好了,你要松活一点儿。”
“好政策啊,我连想都没想到。就是还不晓得明年上中学了是啥情况”
“你放心,政策只会越来越好的。你今年有六十岁了吧?”
“我属鸡的,去年就满了。”
“看你这面相,再听你说话的声音,干爽利气的,最多也就五十出头。”
“那就了好了啰。我说话,一路来就是大嗓子,得罪人了,各人找都找求不到。”
我估计那次援少会的人误会就出于此。
“你还是有本事。一个人不简单。”
他谦逊的笑说:“吃饭的本事。”
“喂了好大个猪?”
“不大,三百来斤重的,有两条就是。”他说话口气幽默而自信。
“那你更不简单。”
“自己一年要吃一条,杀到卖一条。不然,一年哪儿有零用钱用啦。”
“喂猪,你媳妇能帮你点把儿吧?”
“她颠三倒四的,那算不能作她的指望勒。”
“你还是德行好啊!”
店老板娘插话说“那可是没得话说啦!”
“人家给你生了儿育了女,你那门弄?又不是懒病?还不是遭孽人。是个人你都得照顾好她。”
“媳妇现在啥情况?”
“事情出了后,村上派人送把她进了县医院。我当到支书说了,长七短八,你们看到办。打成这个样法儿了,人反正我是管不了了,我只想要我原来模样的人。”
他说得一脸的愤慨。一口喝完了一杯茶,站起身,边走边说:“我不陪你谝了。地里点点儿萝卜,冬天搭到好喂猪。”
望着陈老二走远了的略显佝偻但健壮宽厚的背影,我感觉到,他是条硬汉子。他的生活信心十足,他家的困难是暂时的,他家的日子,他是在按着他的法子在继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