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兼程的老油坊,是小村唯一的一份物质文化遗产,传承百年。老油榨,浸润着几代人酸辣苦咸甜的生活故事。承载了小村太多的人文记忆。表情冷酷神秘的单身老油匠,头油光,胡须长,手持大头长杆九火铜烟袋,着油光烨烨的黑衣,如水墨勾勒的满脸古风的明清人物肖像……
老家的田里、地里都是盛产油菜籽的。从前是光种“姜黄”菜籽,后来,又引进良种“高杆青”。高杆青产量高,每亩田能收差不多四百斤,适合肥沃的大田种。“姜黄”菜籽产量要低些,适合坡地种,出油率可好。所以,我们地方,无论是大田里,还是坡地里,就是沟沟坎坎,边头边脑的地块,秋收后都是种上了油菜的。有位画家在看到我拍的家乡油菜花的照片后,赞美说我们的油菜花很有特点,高低错落,有成片的,有或断或连的,构图搭配很好看。这个是不假,不过,我们地方家家户户种油菜,可不是为给人看的,是为自家吃油不掏钱。我们地方人家只吃自己种的、老油坊榨的菜籽油。
种油菜,有一窝一行点种的。有手扬菜籽,遍地洒种的。再就是集中育好大苗子,然后移栽到稻谷玉米收获后的田地里。油菜晚秋苗成,施足肥,除净草,冬天蛰伏,不怕霜不怕雪。开春后,遇雨则迅速拔节开花。节节长高,边开花边长高 。四瓣的油菜花,无论是花色那份尊贵的气质,还是花期驻颜的长度,都是春花姊妹中当仁不让的大姐大。初夏,当布谷鸟萦山绕岭的昼夜鸣叫的时候,油菜籽即见收成了。这时候,收过油菜籽的田里,正好插稻谷秧;地里,也正好种玉米、插红薯。按农家人的算账法子,这季油菜籽的收成,那是白捡的 。即是白捡,谁家不种谁是傻瓜。
我家所在的生产小队,名叫油坊队。顾名思义,队里有村上唯一的老油坊。
老油坊的位置在油坊沟口,建筑是土墙瓦屋的,墙基是石头和青砖,较民房要高大敞阳。从外面看,油坊是东西走向,长五间的瓦房子。干打磊的土墙是没有搪过的。这样,墙眼就多是麻雀子的窝巢。屋子里面是全通透的,多半地方连楼枕木也没有,抬头看见的是屋梁和盖瓦。室内更没有隔墙,这也就比所有人家的房屋的空间都简捷宽绰了。室内的地面,油光可鉴。东边是主要部位,安放着油榨。这油榨体量大,是由四根大斗口般粗大的橡树拼成的,平放地面,有差不多成人高。树的方形是被劈成的,每根中间部位挖有弧度,四个相同的弧度组合成圆柱形的空洞,这是饼槽子。油榨的两头,各有四五道小蟒蛇般粗的篾箍固定。饼槽正中的前面有口半人深的油缸。油榨南端是个木架,上面摆放着四五根两米长头扣铁帽子大碗粗的楔子。屋当中的梁上,悬根篾丝粗绳,吊起电杆粗的一根长长的油光可鉴的黄檀木。这檀木的大头,也是扣着铁帽子的,这叫撞杆。东北墙边是蒸锅台,西南墙边是炒籽的锅台,西北角是两尺高圆圆的大碾盘台。
三伏带秋天气,田里地里的农活眼时得闲了,男壮劳力就都赤着上身雕像般的到油坊里来干活了。他们先是劈柴烧锅炒籽。再驾着蒙眼牛碾籽。再是蒸热碾碎的油料做成小汽车车轮子大、小手拃厚的饼。这作饼的工作技术含量高,底里垫稻草,热油料用脚踩,板刮,云盘压。等一摞饼压成了,再捧着上榨槽。饼上齐了,再加楔子挤压紧油饼。然后,就是众手合力向南,大声吆喝着推起撞杆来。榨油,就靠着撞杆的回力,前面由师傅导引,咣咣咣的撞击楔子。我们地方把这叫打油。往往是打上五六七八下,油就哗哗啦啦流出来了,但还要接着打压,直到饼里的油被榨干为止。
榨干的油饼,碾碎后又是来年种菜籽的后肥料。
从炒籽起,油坊里就冉冉飘香了。这种熟食物的香味,会迅速弥漫到整个村庄。这香味,给家家主妇送去的食用油青黄不接后的希望,送去的是抬头低头的满脸喜悦。有新油可以泼辣的下锅了!她们会炸新麦面的馓子、江米面的馃子、或者炸麻花、炸大米饭锅巴。这香酥脆的吃食,任孩子们海吃管饱,后用陶瓷罐储存起来,用以招待客人、给娃们当零食。炸馓子剩下的熟油,另外盛着。吃面的时候,热面捞到碗里,熟油泼其上,那叫一个香!新油用于菜蔬上,首推宰自家当年孵化出的仔公鸡,和青辣椒油焖。再就是油煎门前小河鱼,泡酸辣椒切末,加霍香叶少许烩焖。还有一道地方菜,是土豆切厚片,菜油煎成二面黄起锅,和回锅肉或者肥熟腊肉片炒了,小孩子永远吃不厌!
在老油坊的榨油季里,除了要榨的菜籽油之外,还有芝麻油、再就是卖钱的桐籽油。全村轮流下来,在两三个月甚至于更长的时间里,老油坊都是人们关注谈论的焦点。
老油匠师傅姓柯,名庭贵。在村里是个人物。他单身一人,平时,从不串人家的门,也是不苟言笑的。传说人家的小孩子有受了惊吓、丢回失魂、肚子疼什么的病灾,他都可以施法立水碗禳治。尤其是小孩子莫名其妙的肚子疼,抱去油坊,他点燃老烟袋,猛吸几口,饱含烟雾,俯身吻在孩子肚脐上吸啜三两下,只一会儿功夫,孩子的哭声立止。这,是他的绝招!人们在背后叫他柯油匠。他闲暇时,喜欢反背着手,在老油坊檐阶上来回的走动,手里的长烟杆,用于吓人打狗。他总是那身黑衣服,也总是油黑发亮的。他这幅形象,颇有点儿像个游侠之人。说他神秘,还因为他会根据油榨发出的声响预测天气 。据说油榨有时候发出喳喳的响声,这是他预测天气的依据。上下街的人谈说天气,定会以他的说法为准:人说“柯油匠说明后天有大雨。”那么,两天后不管大小,都是有雨的。想想其实不难理解,这老油榨能发出声音,定然是在大气压变化情况下,木料物性膨胀或者收缩所致。
说柯油匠神秘,还因为有个油榨成精的传说。 说老油坊的油榨浸油年久,长期被人抚手摸,吸收了众人的汗液,会成精的。不仅会发出声音,下大暴雨发洪水的时候,老油榨会随洪水而走到河里。所以,油榨上要放把斧子,为的是镇邪气消灾祸,再就是遇到情况紧急时候,油匠会用这斧子砍断所有篾箍。这样,散开的油榨想走也走不成了。
老油坊的墙根下,泥灰里总有很多指头蛋大小的漩涡。对着小漩涡“呵呵”乱吹,泥里面就会有东西开始蠕动了。这在动作的东西,是玉米粒大的肉肉的虫子,这叫土鳖。我们小时候,没少这使坏的恶作剧,经常去那地方捉土鳖喂鸡。去的人多,七嘴八舌的“呵呵”声的合唱、轮唱声,那也是太噪、太嫌人了。这时候,柯油匠必定操着一端劈开的用于赶鸡的竹杆,名“响槁子”的,挥舞着来驱逐我们。孩子们于是作鸟兽散。是故,小孩子都很害怕他,唯恐避之不及。
柯油匠后来老了、死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土地承包到各家各户的时候,老油坊被作为集体资产作价变卖给了私人经营。后来,有了机器榨油,老油坊的生意也慢慢萧条稀少了。油坊里面的老油榨等大小设施物件儿也随之流失。小村里没有了“咣咣咣”榨油声,空气中没有了菜油香,老油坊寂寞得只留下个空架子了。
令大家意想不到的是,柯油匠在他生前就把他祖辈嫡传的榨油手艺,破例的秘授给了我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