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刘陶尹只觉得四肢沉重,好像垂了十几斤重的大石头,又酸又胀的,怎么也挣扎不起身,仿佛鬼压床一般,意识清醒着,身体却动不了。
又是这样子的一个梦,刘陶尹心想着,这回又会看见什么呢?
迷雾朦胧间,他在另一个世界慢慢地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是两个半大的少年。
两人和一个妇女围站在一个圆桌前,每个人都神色凝重,他们都盯着桌上的一个陶罐子,谁都不开口。
那个陶罐子是棕褐色的,已经很旧了,壶口被摔出了裂痕,把手也摔掉了。这是他们装钱用的,每天挣来的钱被塞进这个陶罐子里,一点一点地填满,便是一点一点的希望。
但是今天,这里面装的除了一份希望外,还有一份绝望。
“家里已经没有办法供你们两个读书了。陶业今年要上大学,老二你也要上高中,妈的手伤了,做不了活,实在是供不起了。”妇女满脸愁容:“妈实在是不忍,也不想偏让着谁,这罐子里有两团纸,一张写着上班,一张写着上学,你们谁抽到了什么,就是什么命吧!”
年少的刘陶尹张了张嘴,却到底没有说什么,只是紧紧咬住了牙,愤愤地把头转到一边去。
“老大,你,你先抽吧。”妇女把目光转向刘陶业,嘴唇颤抖着,把陶罐推向了他。
刘陶业看着母亲哆嗦的手,沉默了很久,缓缓将手伸入了陶罐。
一时间三人都屏住了呼吸,一个纸团被夹在手指间提起,刘陶业慢慢地将它展开,几乎要将它盯出一个洞来,然后有眼泪从他眼中落下来,打在那张纸条上。他先是无声地落泪,然而终于控制不住情绪,蹲在地上,抱着头嚎啕大哭起来。
纸条上赫然写着“上班”二字。
妇女也痛哭出声,抱住她的大儿子哭泣不已:“我苦命的儿啊!是妈对不起你……”
站着的刘陶尹却长长地舒了口气,颇带些得意地说:“大哥,你放心,日后我有了出息,绝对不会忘了你的。”说完扬长而去。
梦就在年少的自己踏出门的那一刻戛然而止了。刘陶尹浑身冷汗地惊醒,猛地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漆黑,耳边是媳妇均匀的呼吸声,夏夜的蝉鸣稀稀疏疏地隔着窗台透进来。他渐渐回过神来:这是在他家里,梦中的场景,已经过了15年了。
二、
30年前,刘陶尹出生在乡下的一家农户里。
他是个早产儿,又是个遗腹子,父亲上山采石的时候失足摔死了,新婚才半年的母亲肚子里有了他,咬着牙把他生了下来,守了一辈子的寡。
一个女人顶着半边天,从小家里就缺钱,母亲去工厂里工作,日夜排班也只能够温饱,毕竟家里不只有两张嘴,还有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刘陶业。
刘陶业是父亲前妻生的孩子,那前妻跟人跑了,只留下这个孩子。母亲非但不嫌弃,还视如己出,对他比对刘陶尹还好,气得刘陶尹牙痒痒。
刘陶尹从小就讨厌这个哥哥,觉得他就是个拖累,本就是与他们无关的人,却白吃他们家的米。因此对他颐指气使,把所有家务都推给他干,动不动就骂他“没娘养的玩意”,还抢他的书包,用光他的笔。
刘陶业虽然脾气挺好,但总有急眼的时候,这时候两人厮打在一起,吃亏的总是刘陶尹,毕竟年岁摆在那里,体格的差异还是要承认的。
而每当这时,母亲总会站在刘陶业这一边,把他数落得狗血淋头,有时候还上手打他屁股两巴掌,口里骂着:“你再说没娘养的玩意!他没娘养,那我是什么!”
刘陶尹这时就恨恨地盯着他们,抹着眼睛“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其实村里的老人也告诉过刘陶尹:“你别看你妈疼你哥,那都是假的!你才是她的真宝贝!别人的儿子,能有亲儿子亲?你妈就是怕人家骂她,说她对继子不好,怕落人闲话,做做样子而已。”
刘陶尹却不信:母亲对刘陶业那叫一个和蔼可亲,总夸他学习争气,将来一定能考上一个好大学;还说他会帮忙做家务,还会帮忙做手工,能赚钱又勤俭……反正怎么看怎么好,怎么看都能眉开眼笑的。
有一次过年,家里的花布不够了,母亲硬是给刘陶业做了新衣裳,让他穿刘陶业穿过的。他气得哭了一夜,外面的鞭炮声响都吸引不了他的注意力。怨怼的种子慢慢生了根,名叫偏心的仇恨弥漫了他的心。他发誓他一定要从各个方面赢过刘陶业,让母亲看到,她的选择,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三、
第二天星期六,刘陶尹起床后到广场上散步,看着大爷大妈在跳广场舞,突然想起来昨天晚上做的梦,又仿佛想起,自己的母亲,好像从来没有过这样精彩的生活。
这时候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他拿起来一看,是村里的村长。
村长很少跟他联系,只有一次母亲生病的时候才给他打过电话,这次……一丝不祥的预感笼上心头,刘陶尹皱着眉头接通了电话。
“陶尹啊,我是村长啊!你……你现在在哪儿啊?”
刘陶尹握紧了电话:“我现在在外面,怎么,有事吗?”
“你,你先找个地方坐下,你慢慢听我说……嗯,你妈她,她过世了。”
刘陶尹乍一听没什么感觉,但这句话却在他耳边回响了起来,一遍又一遍,他的眼前突然有些发黑,脚下一软,后退一步,扶着栏杆才没摔倒。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妈……死了?”
“对,你快回来吧!你说你,也太不孝了!这么长时间不回来,你妈死的时候身边都没人,过了两天我去你们家才发现的……”
刘陶尹已经听不见手机对面说的是什么了,拦下出租车奔车站去了。
坐在大巴上,刘陶尹疯狂地流泪,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为了没能见上最后一面的母亲,又或者为了这么多年的亏欠。可究竟是谁亏欠了谁的,他也说不清楚。
当年自己通过抽签赢得了继续读书的权利,三年后最终考上了大学。正当自己风光得意,看着刘陶业满世界奔波,只为挣一点小钱以求温饱的时候,心中是说不出的痛快。
他以为在这一刻,他们俩在母亲心里的地位一定做了交换。母亲总会觉得,他才是那个有出息的人,他才值得母亲高看一眼。而刘陶业,只不过是一个失败者。
然而他错了,他考上大学的那个暑假,正是刘陶业在工地打工的时候,母亲每天都熬好了消暑的凉水,要他带去工地给刘陶业喝。刘陶业的衣服经常被磨破,母亲心疼得不得了,日夜帮他修补,还给他垫厚了手肘关节膝盖等,让他能更舒服些。
总之在刘陶尹眼里,母亲对刘陶业的关心更甚了,满眼都是刘陶业累了刘陶业笑了,这个母慈子孝的家里,根本就没有他的位置。
他负气而走,去了大学,本以为狠了心就此不相来往,却在之后的日子经常收到母亲邮寄来的家乡小吃和各种他喜爱的小东西。他的心渐渐软下来,想着他远走他乡,母亲也必是思念的,于是每年寒暑,还是会回家一趟。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回家了呢?
好像是从刘陶业逃债之后吧。
四、
刘陶尹母亲的丧事办得也简朴,并没有什么轰轰烈烈的,只是按部就班地走一回。人活着的时候都没享受过什么,死了就更不必花什么功夫了。
刘陶尹仔细地看了母亲的遗容。她走得很安详,像是知道了自己大限将至,穿得整整齐齐的,就那样仰面躺在床上,睡着了一般。这个女人的一生是很苦的,结婚半年没了丈夫,带着个继子和儿子劳累了大半生,如今继子逃债去了,儿子又落下她不管,一辈子就像一场空,什么都留不住。
她四十多岁便白了头,如今头发更是干枯蓬乱,如没了生气的野草,有的纠缠在一起,有的垂在枕头上。
下葬的时候,刘陶尹哭得撕心裂肺。
众人却对他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早干嘛去了,几年不回来一趟,现在知道喊娘了,白眼狼!”
“哭得这么惨给谁看,也没见来照应过呀!”
但村里的老人都替刘陶尹抱不平:“一个巴掌拍不响的,这也不能全怪他!他这娘也是个奇葩,别人的儿子比自己的儿子好!细枝末节咱就不说了,你看她大儿子创业失败欠了人家那么多债,100多万呢!亲儿子这边工作才有了起色,硬是从他那里拿了20多万,不然就要跟他断绝母子关系!你说这谁受得了?也难为这孩子!”
这之中就有人问了一句:“她到底为什么那么疼那个继子呀?”
老人却又是一声叹息:“那孩子从小就跟她有缘,第一次见她就喊了妈。那年她生产,是不小心在竹梯上摔下来的,也没人知道。那孩子就三岁,也知道跑来喊人,这就救了她一命。当后妈的本身就怕别人说她对继子不好,这下就更疼了。那孩子又懂事,不像她亲儿子那么闹腾,会帮她做家务,能听她说烦心事,她可不就偏心了吗?”
众人听了各有见解,一时间众说纷纭,也没个结论。
五、
丧事结束后,刘陶尹扶着墙,慢慢挪进了自己原来的家。
家已经很旧了,小院子里母亲种的葡萄全都枯死了,就剩下个孤零零的架子,空荡荡的。墙角漫着一片青苔,一直延伸了有半人高,想是屋里湿气重了,母亲一直有风湿,这些年也不知道住得怎么样。
推开房门,房间不大,但摆放的东西不少,两个柜子,一张椅子,还有个小储物柜,柜子上面放着各种各样的瓶瓶罐罐,有老上海的雪花膏,还有风油精。
床已经老旧了,会吱吱呀呀地响,在还没和母亲闹翻之前,他早就想把这床换了,可母亲不让,说这是父亲睡过的。他暗笑母亲念旧,却也不再说什么,也没想到母亲善始善终,就真在这张床上睡了一辈子。
他一件件东西摸过去,他小时候做的风铃,他长大用的钢笔,他大学时寄来的照片,还有闹翻之前他寄来的糕点。
或许点点滴滴,他们都不想忘记,本是世上最在意对方的人 ,却成了伤害对方最深的人。
当然这屋里也有很多刘陶业的东西。就在刘陶尹准备将它们清理走的时候,他一弯腰,看见床底下有一件刘陶业当年穿在工地上干活的衣服,上面有个标签,刘陶尹认识的。这衣服下面盖着一个东西,鼓鼓囊囊的,刘陶尹好奇地掀开,是一个陶罐!
这个陶罐刘陶尹更是熟悉了,这是他的幸运之罐,让他成功踏上了大学之路,走向了美好的前程,也从此摆脱了刘陶业的阴影,从此胜他一筹。自从那次抽签之后,这个陶罐就不见了踪影,他一直以为是刘陶业心生愤懑,把它给砸了,却没想到母亲把它藏了起来。
他终于有了一丝笑容,把陶罐拿起来掂了掂,里面发出轻轻的沙沙声,像是里面有什么东西。他把陶罐倒过来,里面滚出两个小球,正是当年的纸团!
他突然想起他当年还没有抽过签,并没有打开过纸条,不知那张将他送上幸运之路的纸条是什么样子的?于是他屏住呼吸,展开了其中的一张。
这张纸条几乎已经辨别不出原来的面目,上面的“上班”两个字,被水渍晕得模模糊糊,只看出一个“班”字。他认出来了,这是当年刘陶业抽到的纸条,当时他大哭失声,泪水就打在这张纸条上面,所以字迹才模糊了。
可这张纸条不仅模糊,还几乎被揉烂了。不是一次性地揉得彻底,而是揉成团之后又掰开,再揉成团,反复多次,揉得纸的褶皱都快烂了。
为什么要反复地检查这张纸条呢?就因为抽到的人不是我吗?刘陶尹心中有些黯然:妈,你就这么希望上大学的不是我?
他心下气恨,用力掰开另一张纸条,想以此验证他的成功,可目光所及,他却呆住了,久久地蹲在原地不动了。
“上班……是上班啊……两张纸条都是……”刘陶尹整个脸开始发麻,一股寒意从心里涌上头顶。他清楚地记得是母亲亲手将陶罐推向了刘陶业,让他先抽,而这些纸条 ,就是母亲亲手准备的……
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重新拿起那张破旧的纸条,那张被揉旧了的纸条上面,有好几个淡蓝色的手指印。
母亲自从那时候手受伤了,不能去工厂上班,就自己拿了些搓绳的活在家里做 ,因为绳子是蓝色的,所以手指上总会带有蓝色的残余。
那该是在多少个绝望的夜里,她无数次地打开这张纸,这张她亲手裁下的,方方正正的纸,想着当年自己的私心,想着学业优异、听话懂事的继子一生的美好都葬送在自己手里,她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这么多年了,她有没有原谅过自己?
原来多年前那个老人说的是对的,母亲终于输给了她的人性,在最紧要的关头,偏心了她亲生的儿子,只想给他一个安稳的前程。
但她注定要孤身一人承受着余生的折磨。看着大儿子受苦,她心中有愧,心如刀绞,只想加倍补偿,却引得另一个儿子心生怨恨,与她离心。而这根本的缘由,她却无颜说出口。
她终究是给不起两份幸福,做了这世间最失败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