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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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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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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枝有雅

一、

苏雅原是个江南烟雨之乡的绣娘,本名苑儿,在南水的亭台楼阁间,绣着风花雪月、梅兰竹菊,是个混在当时众女子中便寻不出来的寻常姑娘,却因为嫁给了陆楠枝,有了不一般的人生。

苏苑儿十八岁嫁给了二十五岁的陆楠枝,两人是同乡,还有些从小的情分,成婚以后一直十分恩爱。后来因为陆楠枝要到北平的学校里教书,就从江南迁到了北平,稍作安顿后,也立刻把苏苑儿接了过来,多年来一直相依相伴。

不过陆楠枝是读书人,偏苏苑儿却不识字,是个文盲,陆楠枝虽引以为憾,却也知不可勉强。小两口虽然不能吟诗作对,弹琴唱和,可这平淡时日,点滴柴米,倒也别有温馨。不过陆楠枝到底为苏苑儿改了个较为风雅的名字:苏雅。

苏雅虽不十分懂得风雅,也不如陆楠枝那些朋友的太太那般才识过人,可她性子是个极温顺的,又是个极贤惠的妻子。每日把家里打点得井井有条,将陆先生照顾得周周到到。每日晚间,夜色笼罩上来,数陆家的灯亮得最早,饭菜的香味远远飘了几里。远近的街坊都羡慕陆楠枝,说他真是三生有幸娶了个好媳妇!

陆楠枝也是极自得的,常道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可苏雅自己却总觉得有些难过,毕竟她不识字,更不通诗书,夫妻两人之间比翼双飞可以,离心有灵犀却到底还是差了些东西。就像每次陆楠枝送她些礼物,总喜欢题几个字,她不知其意,拿去问他,平时能言善辩的陆先生总是把脸涨得通红,只吞吞吐吐地说上一句:“总是心悦你的意思!”便再也不肯多说什么了。每当这时,苏雅总是想,若是自己也能看懂这些字,也能领会到这些字的意思,能与之共鸣,能报以心意,那该是多么好的事情啊!

可纵使有这样那样的遗憾,陆、苏二人还总算是一对神仙眷侣,若是这样一生相伴到老也是一桩美事,可天有不测风云,陆楠枝在到北平的第五年便患了咳疾,蹉跎半年之后竟缠绵病榻,药石无医了。

那日陆楠枝惶惶地睁开眼睛,只觉心跳得厉害,眼前渐渐发黑,心里估摸着约是大限将至了。于是唤醒守了他一夜还枕在床头的苏雅,细细地看了她一遍,却觉得眼前模糊,又揉揉眼再看了一遍,像是要把这眉眼刻进心里,然而终于叹了口气,低喘道:“我就要走了,只留你在这世上……可要万万保重啊!”

苏雅顷刻间泪如雨下:“你活着,我陪你;你若死了,我殉你!”

陆楠枝猛然咳嗽起来,艰难地摆摆手,吐出几个字来:“不,咳,咳咳,不可!”

苏雅哭得更凶了:“你倒是先走了,留我一人有什么意思?”

“咳咳……”陆楠枝稍稍平了气,又大喘了一下,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床对面的老红木柜子,干涩着嗓子说:“你打开柜子,里面有个铁盒,你把它拿出来,我有事嘱托你。”

苏雅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拿了出来,又打开铁盒,从里面拿出一封信:“这是?”

“苏雅同志,”陆楠枝严肃了神情,眼里闪出炯炯的光,他一字一句道:“我是个地下工作者,长期刺探和掌握一些情报,但因为一些原因,我和我的上线失联了。这封信里面是我毕生得到的情报,对如今的战局有着深刻的影响。然而我现在就要死了,我想请求你……替我妥善保管它。总会有一天,有人会找你来要这封信,那时候你把这封信给他,你就完成了你的使命!”

苏雅惊呆了,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她的枕边人竟然是一个地下工作者!每日每夜做着那样危险的工作!就像她之前见到的那些人那样,受到严厉的逮捕!而她竟然完全不知情!这个消息将她震得六神无主,她不知道该答应还是该责怪,但是看着床上陆楠枝眼角的泪光和凹塌下去的双颊,她含泪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许是她的音调太过平淡,陆楠枝并不放心,又追加了一句:“这是我毕生的心血,是我出生入死换来的,如果你是我的妻子,请你用生命守护它!”

苏雅俯下身亲吻了陆楠枝的额头,眼泪滴在他的脸上:“你放心吧,我是你的妻子,我会用生命来守护它!”

得到这样肯定的答案,陆楠枝终于泄下一口气,眼神渐渐黯淡了。他沙哑着嗓子说:“只可惜我毕生研究的学问无人传承,那些手稿和资料无人整理,只能是作废了……”他看着苏雅苦笑了一下:“我死后,家中定是难过。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便卖掉吧,古董、字画……手稿若是有人要,也可以卖掉……只要你过得好,也便罢了……”

苏雅只是紧攥着他的手,却不再说什么挽留的话,陆楠枝已经油尽灯枯,不必再让他不安了。她把陆楠枝的手放在嘴边亲吻:“你安心吧,我都好的。”她甚至还笑了一笑:“你好好的,将来我还找你去看江南的雪呢!”

陆楠枝微微扯了扯嘴角,慢慢合上眼:“好……”

二、

陆楠枝去世后,街坊邻居都心疼这个无儿无女的女子,想着她日后的光景必是艰难,想起她往日的好处,总也有些不忍。可众人却不曾想,这个看似柔弱、大字不识一个的女人,竟奇迹般地刚强了起来。

她本就是一手好刺绣,这么多年也不曾荒废了,养活自己倒不是难事。陆楠枝故去后,那些柴米油盐的买卖、衣物绸布的浆洗倒不必说,最让人想不到的是,她竟然自己,学起读书来了!

可她哪里识得什么读书的法子?不过是自己寻了家里的书来,一个一个地问字罢了。街坊们都笑她痴,说陆先生在的时候不学,反倒这时候学这些不相干的东西。可她却像真痴了一般,只怔怔道:“楠枝临走时说了,他毕生的学识、手稿无人整理,我总要替他拢一拢,不能叫他不安才是。”

街坊们更觉好笑:“等你能看懂陆先生的稿子,怕是头发也白了吧!”

苏雅抚了抚鬓发:“不妨事,我等得起。”

终于有人动了心肠,便告诉她:“这儿童读书,总要从《三字经》、《百家姓》读起,你拿这些高深奥妙的书,哪里参得透?”

于是每日夕阳昏沉,归家的人总能听到小巷里传来几声:“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不用说,大家一听就知道,这是陆太太在刻苦用功呢!

其实苏雅原先家里也是读些诗书的,只是祖父和父亲保守,不支持女孩子念书罢了,故而她还是有些聪明的。加上她又刻苦,这三里六邻住的也都是教书的人家,多处讨教,长久的时日下来,总是收获不小的。待她将字识了大半,这才渐渐觉出读书的妙处来。

原来江南的雨被细细描摹起来可以是“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的样子;原来塞外风光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之态;原来……

苏雅懵懵懂懂地踏进了诗书的世界,虽然谈不上品读理解,但这样口中念着,心里想着,似乎也能感受到某种朦胧的美。

但诗书带给她的震撼远没有陆楠枝留下的东西来得那么强烈。当她终于鼓起勇气去收拾往日陆楠枝赠予她的字画古玩时,不经意间看到一个曲颈青瓷瓶,上面画了崚峋的红梅和淡淡的薄雪,旁边题着两行字,是陆楠枝的手笔:何时携尔看南雪,我与卿卿两白头。

她忽然想起前些日子看到那句“何时仗尔看南雪,我与梅花两白头”,又想到陆楠枝这么一改,忽然悲从中来,不禁痛哭失声。以往以为只是不识字,夫妻心意相通即可,却不想因了这个,阻隔了多少痴情浓意的传递,缺了多少难以明言的美好。

一个大雨倾盆的夜晚,苏雅点了根烛火放在床柜上,翻开了陆楠枝经年的日记本。时间一晃而逝,数年已过,苏雅并没能从陆楠枝的世界中走出来,反而随着整理他的资料手稿,翻看着他从前的书画,品味着他之前的字词文章,倒是把这个人,越发活生生地刻印在心上。有时她也糊涂了,夜里睡梦中醒来,常喊着“楠枝!楠枝!”好似确有其人似的,等缓了半晌,才忆起那人已经去了。

日记一共有五本,她从后面看起,已经看完第三本了。

      现在她总算是能用比较平常的心态来看这些日记了,不至于被一些文字弄得心如刀绞,不至于被一些过往弄得狼狈不堪,却总是还会感动于一字一句之间,陆楠枝于她此生的深情。

屋内寂静无声,烛光也稍显昏暗,微微摇曳着,外面雨声噼里啪啦,苏雅却觉得安宁得很,一页一页地看过去,嘴角竟还微微有些笑意。都是些年轻时候的往事了,现在看来,颇是有趣。

但看着看着,她翻页的手忽然僵在了半空,默默地盯着一行字久久凝视起来。

“夜来小雨淅沥,被中辗转思妻。慕之梦之,不解相思。”

看上面的日期正是陆楠枝当初先来北平的时候,那时还未站住脚,不能接她同往,分离了一段时日。不想这男人如此肉麻,竟写了这样的话!

她呆呆地看了许久,等到烛火 忽闪了一下,才猛然回神,快速抬手拭了一下眼角,生怕泪滴砸到了本子上,脸颊上却浅浅地漾出一个梨涡。

三、

然而要完全地整理好陆楠枝的毕生所学,单是读书认字是不够的,总还要涉及些学问,如训诂、音韵之类的。苏雅是个勤学好问的,不厌烦地四处请教,家里藏书又多,自己慢慢啃,倒啃下了一点皮毛。

可让人万万想不到的是,这些她还不满足,居然还想学英语!

外人都道这人疯了,都说书呆子书呆子,这可不是一个现成的吗?物议如沸,她淡然处之,只说了一句:“楠枝留下的,我都想看一看。”

旁人只当陆楠枝也留下了什么英文文献,便劝她:“陆先生也不是研究外国语的,总不会留下来那许多,有些散碎的,你找人翻译便可,又何须大费干戈?”

苏雅只是听着,并不动声色,其实她却是知道这是行不通的。原因无他,全因了这要翻译的东西,正是陆楠枝死前留下的机密信件!陆楠枝再三叮嘱这东西是绝密,要等专人来取,可是可怜她妇人之心,日日夜夜都想着知道自己丈夫出生入死换来的究竟是什么?也不知会不会因此减少了两年寿命?这些年寝食难安,总想窥探一眼,想看看陆楠枝临终时的万般嘱托、支撑她活到现在的生命所在,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于是在某一天,小心翼翼地开启了信封,本以为大惑能得解,却不想被满目的英文迷了眼!

可这样的事能和谁说去?她也无法,只能找了教堂的女学生,恳求她们帮她,从最简单的字母学起,不求能写,只求能看懂便好。

这些年时光如梭,她已是老了,眼睛也有些花了,看那些个英文字母,重重叠叠的,糊成了一片,怎么也数不清。她有时看得头昏脑胀,常常要用冷水敷脸,换得一刻清明,或借着阳光,或借着烛火,接着看。

等她分清了“I”、“We”、“You”,识得“love”、“happy”、“apple”等词的时候,时间又蹉跎过了一年。等她勉强能识得文章意思的时候,就像当日他人笑谈的那般,两鬓也有些斑斑雪白了。

那天正是陆楠枝的忌日,苏雅喝了两杯小酒,从床底锁着的铁盒里颤抖着把信拿了出来。轻轻揭开信封,拿出里面一张薄薄的纸来,摊在桌上,摆好了纸笔。她的呼吸有些急,手上有汗,脸颊也有些发热。她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终于拿起信纸,一词一词地看过去。

“苏雅,我亲爱的妻子,我有千万个舍不得,舍不得留你一个人在这世上,但我没有办法终身陪伴你。现在,是时候永别了!虽然我的生命结束了,但我的爱会永远陪伴你!爱你自己,擦干泪水!”

视线中的英文词句化作动人的情话从苏雅口中倾泄而出,有泪一滴一滴地砸在桌上,粉身碎骨。分明听不见啜泣,却有极浓重的悲伤,从这个苦命的女人身上蔓延开来。她张大着嘴,却再也吐不出一个字,哆哆嗦嗦的嘴唇开合了两下,终于化作一声悲鸣:“楠枝!你骗得我好苦——”

这哪里是什么国家机密?这分明就是一张情书!写着临别无尽的言语,写着半生难以托付的深情,用英文将一个看不懂的秘密,牢牢地封存在信纸里,作为一个女人一生的支依。

不过是想让她活下去、不过是想让她心里有所惦记,也不过是将对她的爱,临死也牢牢攥紧……

   幸好未被辜负,幸好成为救赎……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牢牢守了20年,却不想这机密无关家国,只关乎两个俗世之人之间的情爱,写尽了这世间爱的言语。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苏雅仰头含泪一笑,饮尽了杯中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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