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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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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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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尖的深爱

一、

我记忆中母亲是从不杀生的。

母亲是个普通的乡村妇女,20岁嫁给我父亲,油光黑亮的头发梳成粗大的麻花辫,长长地垂下来,眼角有几点雀斑,很是羞涩的模样。

她没上过几天学,只识得几个字,却是操持家务的一把好手,伺候公婆,打点家里,把一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是十里八乡称赞的好媳妇儿。

只是她一直没能怀上孩子。

她20岁嫁给父亲,直到24岁肚子还没有动静,这可急坏了爷爷奶奶,多少偏方灌下去,怎么也不见效。旁人开始指指点点,公婆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难看,言语间多有苛责。母亲虽然不说,暗地里却不知掉了多少眼泪。

她开始求神拜佛,沐浴熏香,虔诚叩拜,抄颂佛经,日日跪在佛前祷告,祈求菩萨保佑,天赐一子。

为表虔诚,母亲吃斋茹素,再不杀生了。

许是母亲的虔诚感动了上天,一年之后,我诞生在了这个家里。

那日爷爷奶奶欢喜得什么似的,爷爷出门报喜的时候,还被门槛绊了一跤,不过他笑呵呵地爬起来,手舞足蹈地奔去了。

父亲摆了一整天的酒席,最后喝得醉醺醺的,红着脸拿着酒杯,大着舌头说:“我,我……我老丁家,终,终于,有,有后了!”

母亲则一直抱着我流着眼泪,艰苦酸辛与喜悦,都付诸这一哭。

我是作为祥瑞之兆降临到这个家庭的,带来了久违的欢欣与喜悦,解救了母亲经年的痛苦。而母亲为了感谢神佛,当真吃斋茹素、放生祈福,一晃多年。

二、

父亲爱钓鱼。

父亲是工地上的铲土车司机,开着一辆早已模糊了颜色的铲土车,突突突冒着黑烟,却灵活地转来转去,将泥土从这里运到那里。

工地上的任务繁重,工作也辛苦,每天要工作十个小时,一整天下来,人总是疲惫不堪的。因此父亲回家并不爱说话,总是很沉闷,偶尔坐在门前吸一口烟。

黄昏的夕阳将父亲的身影拉得很长,黑黢黢的,并不算很高大。他就坐在门前吸一口劣质的卷烟,迷茫地吐出一口雾气,目光愣愣地看着屋前的一堵墙,好似上面有什么,又好似什么都没有。等烟快燃到手指的时候,他就猛吸一口,然后将烟狠狠碾在门前的沙地上。

所以在那样干涸的年月里,钓鱼是父亲唯一的乐趣了。

池塘就在我家门口不远处,那是二叔家的池塘,分家产时分到的,平时也不怎么经营,就只是养些鱼,偶尔抓来吃,并不怎么打理,但却成了父亲的天堂。

钓鱼的鱼饵是父亲自己随手在土里挖的蚯蚓。一根长的蚯蚓碾成两截,扎在鱼钩上,将竹竿猛的一甩,鱼线就落到了池塘中央,然后便是静静地等。

我是最没有耐性的。每每跟父亲去钓鱼,我总是急得抓耳挠腮、上蹿下跳,总忍不住摇摇鱼杆,翻翻鱼饵,一刻不停地问父亲:“阿爸,鱼上钩了吗?”

父亲这时候却是意外的好说话。他安然地坐在凳子上,嘴边衔着跟狗尾巴草,目光悠悠地飘在云边,声调拖得长长懒懒的:“没~嘞!你这么折腾,哪那么快咯~”

他说这话时一点都不生气,就好像他在意的并不是钓鱼的成果,他享受的只是钓鱼的过程。池塘边香蕉树的婆娑树影,田间小虫的细小鸣叫,池塘表面的水波粼粼,轻拂的微风,和煦的日光,赋予了钓鱼另外的含义。

三、

可这钓鱼到底是为了来吃的,那杀鱼就是在所难免的。这本是极平凡的事情,在我家里,却成了父亲和母亲时常争执的问题。

平时下厨做饭这些事绝对是母亲的活计,她也乐于做各种各样的饭菜只为了我们能胃口大开。可每当父亲钓鱼回来,母亲的脸总要沉上一沉,原因无他,母亲不愿杀生,而这鱼,却是非杀不可的。

“你又钓了鱼?菩萨慈悲哟,都是活生生的性命,你把它们带到家里来杀,这不是活活作孽吗?”母亲这时总要皱了额头,捂着胸口,不断唉声叹气:“你喜欢钓就钓嘛,把他们放了不好吗?我们要吃鱼到集市上买,何苦来自己杀生?”

父亲一听这话就烦躁:“你懂什么呀? 钓来的鱼不吃,我钓它干什么?哦,去集市上买就不作孽了?那不也是活生生的命?莫名其妙!你爱吃不吃,我钓的鱼我自己做!用不着你!”

母亲其实很少与父亲争执,这时候往往也不再多说什么,看着父亲拎了鱼进了厨房,她便转身去佛前跪着诵经去了。

我当时年少不更事,最爱看父亲杀鱼。

父亲杀鱼干脆利落,手起刀落之间,去了鱼头鱼尾,破开鱼腹,掏出内脏,再用刀刮上几下,最后去鳞片,再用水冲洗,没多久,三四条鱼便杀好了。

这时候父亲总是甩干了手,偷偷附在我耳边说:“男子汉大丈夫千万别学你妈,妇人心肠成不了大事!”

我笑嘻嘻地点头,心里对父亲崇拜极了。

四、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我母亲可能永远都是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心肠柔软、不肯杀生的弱女子。但世事难料,就在我十岁那年,父亲在工地上搬砖的时候,被高架台上掉下来的钢筋砸中了脊椎,当晚抢救无效便去世了。

父亲出殡那天母亲没有哭。

她梳起了多年没有梳的大麻花辫,在头上簪了一朵白花,神情安然美好,有些羞涩美丽的模样,丝毫看不出来之前她整整哭了几天几夜。她说她要送父亲走,总不能让他不安心。

陪着父亲走的还有父亲的一套鱼钩,本是锈迹斑斑的,母亲用小刀刮了锈,涂了油,用个小匣子整整齐齐地放好,放进了父亲的坟墓里。母亲终于还是哽咽了:“他爸,再没人拦着你钓鱼了,你要钓多少就钓多少,再也没人拦你了……”

丧事办完后,我因守了几夜的灵,又伤心过度,累得很,就睡了一觉。醒来时看见母亲正坐在院子里,呆呆地望着瓜棚,那是父亲种下的。

我揉着眼睛走过去,从后面搂住她的脖子,沙哑着声音问:“阿妈,我们以后怎么办?”

母亲把我搂到身边,摩挲着我的头,声音有说不出的坚定:“有妈在,天塌不了!”

我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可事情哪有那么容易?母亲从未出去工作,也没有什么一技之长,平时只是个家庭妇女,一时之间要顶替父亲的位置,谈何容易?

她去给人打过短工,也做过手工活,可是薪水微薄,要养活年幼的我和年迈的爷爷奶奶,实在是杯水车薪。家里又没有田地,再说她一个女人也干不了农活,为了照顾我们也不能外出打工。万般无奈之下,母亲听说卖鱼的利润大,便把眼光投向了二叔的鱼塘。

这个决定遭到了很多人的反对,一来母亲从未抛头露面去卖东西,二来更是为了母亲不杀生的承诺。

街坊邻居都劝母亲:“佛前许过的话是不能更改的,你如果违背了你当初的承诺,是要遭报应的!”

母亲却心意已决:“他二叔人好,已经答应了,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什么报应我也不怕,只要能养活一家人,都报应到我头上来吧,我不怕!”

五、

决定要卖鱼了,杀鱼就要利落,就少不了要练习刀功,这对母亲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我至今还能回忆起那天凌晨5点的时候,母亲在昏暗的厨房里杀鱼的情景。

当时母亲还不知道杀鱼要打晕了再杀,只见她手里死死捏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鱼,紧张地闭着眼睛。鱼在她手里拼命地挣扎,甩着尾巴不停地跳动,母亲仿佛用着按钢筋的力气一般按着这条鱼,终于向鱼头下了第一刀。一时间鲜血四溅,母亲吓得松开了手,鱼“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鱼头切了一半,还连着身子,在地上甩来甩去。

母亲颤颤巍巍地蹲下身子把鱼捡起来,手指哆嗦个不停拿起刀,终于把鱼头切了下来。可鱼还会动,母亲的嘴一开一合,我开始还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最后终于模糊地分辨出来,她不断地在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我的眼睛突然酸胀得厉害,微黄的小灯下,我善良柔弱的母亲,不得不成为一个拿刀的刽子手,而这一切都是受生活所迫,她不得已违背了她的承诺,肩负起三个生命的所托。

接下来母亲破开鱼肚,手伸到里面掏出内脏,却被鱼骨扎伤了手指。她猛地一收手,我连忙上前去看,但是根本看不清她满手的血,哪一些才是她自己流的。

等到刮鳞的时候又是一场劫难。父亲还在时母亲就跟我说过,这鱼鳞就像人皮一样,刮鱼鳞岂不是就跟剥人皮一模一样?鱼一定也很疼吧?可是母亲没有选择,她的肩膀一直在抖动,压抑的哭泣声持续传来,她埋着头刮鱼鳞,好像同时刮去的,也是她内心的柔软和温情。

最后洗鱼的时候,母亲洗了很久很久的手,等她出了厨房时,她满脸泪水。那时天已经亮了,她把手伸到眼前,迎着光仔细端详,呐呐道:“洗不干净了,怎么也洗不干净了……阿弥陀佛……”

六、

每天早上五点,母亲准时起来杀鱼,因为只有好的刀功,才能在卖鱼的市场上立足。

我本来是要睡到早上六点半才起床的,可如今也改成五点起床了。不为别的,只为了母亲这样辛勤地付出,我也该有回报的。

我是班里最早到校的那一个,我是班里学习最好的那一个,我是班里仪表最整齐的那一个。我捡起我从未重视过的学业,用我蓬勃的生命,扎根进知识的土壤,拼命汲取营养,期待来日开出最绚丽的花朵。

我该让我的母亲知道,日子是有盼头的。

不久,母亲就到集市上卖鱼去了,生意竟然还不错,集市上的熟人都知道我家的情况,大多数会照顾母亲的生意,母亲忙得顾首不顾尾,收入倒是足以糊口。

我去看过母亲卖鱼,刀工还是不熟练,但已经不那么害怕了,不过杀一条鱼要好久,顾客等的有点不耐烦,她只能抱歉地笑笑,有时干脆说:“你买一整条鱼活的回去,自己杀,我给您算便宜些!”

这样的方法倒挺受顾客喜欢,我很高兴,母亲确实有她的过人之处。

可我渐渐发现,母亲再也不拜佛了。

以往她每天早晨都会上香礼佛,给净瓶换上清水,摆好水果。可如今,她每次路过佛像边,总是目不斜视,甚至眼光躲闪,三步并作两步匆匆走过,佛像上都蒙了一层灰尘。

我知道她还是在意,在意她违背的承诺,失信于神佛,害怕报应,只能以这样回避的态度,让自己失去信仰,从而减轻心中的负罪感。

我转身跪在佛前,模仿着母亲的样子叩首跪拜,然后直起身子双手合十,盯着佛像慈悲而怜悯众生的双眼,心中默念道:佛祖菩萨慈悲,我母亲也是为了养家糊口无奈之举,有违背承诺之处,如要受到惩罚,请让我一人承担,保佑我母亲平安,一世安康。

念完之后,深深磕下头去。

七、

时间一晃便是五六年,我已经从懵懂的孩童长成青涩的少年。

在那五六年间,母亲卖鱼的摊子越办越好,生意越来越红火,已经不止买二叔鱼塘里的鱼,而是多处进货了。

我那时已经初三了,在镇上最好的初中上学,在不久之后,也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我和母亲受尽苦难的生命,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幸福。

家里的佛像灰尘已经很厚了,唯独蒲团上还有两团干净的圆形,没错,是我膝盖跪出来的。那些年的每一个清晨,母亲匆忙出门卖鱼后,我都会一个人默默地跪在蒲团上,向佛祖菩萨诉说我一天的心愿,这是一种美好的祈祷,是一种幸福的寄托。

母亲没有做完的事,我可以替她做。她觉得自己没有脸面再去祈求,我却觉得她是人世间最伟大的母亲。

记得一天下午放假,我去集市上找母亲要钱去买教辅。远远地就看到她的摊子前挤满了人,大家都在吆喝着:

“大姐,来个鱼头!”

“给我条鱼骨!”

“鱼给我切片!”

……

我好不容易挤了进去,看见母亲大刀阔斧地杀着鱼,掏鱼鳃、剁鱼头、开鱼腹、挖内脏、刮鱼鳞、去鱼尾,一气呵成,把长长的一条鱼肠拿出来,“啪”的甩在盘上:“鱼肠谁要拿去啊!”干脆利落的样子,让我恍惚间想起了父亲,忽觉光阴转瞬即逝,早已物是人非。

我的母亲已经从一个柔弱内敛的女子,成为了一个在集市上卖鱼的一把好手。她日渐增大的嗓音,略微肥胖的体型,有些散乱的头发,被水泡得白肿的手,都昭示着她这些年所受的心酸。但她终于熬了过来,用她刀尖上的深爱,给予了我血色的成长。

“妈!”我喊了一声。

她抬起头,看见是我,咧开嘴笑了笑:“你怎么来了?”

“我要15块钱去买教辅。”

她二话不说从篮子里拿出20元:“拿去买,学校的事不能拖!好好学啊!”

我看见她手上贴了块止血胶布,伸手摸了摸:“怎么弄到了? ”

她不在乎地挥了挥手:“没事儿 ,不小心划了一下,你快回去吧,要考试了呢!”说完埋头继续做买卖。

我站在原地盯了她一会儿,忽然觉得她那天穿的大红色上衣,就像一朵蓬勃的花开,刀尖上的寒光,仿佛闪耀着我的未来。

我笑了笑,继续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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