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家住在离学校不远的巷子里,就在巷口的第一间房子。
巷口连接外面通道的地方有一大片空地,母亲便把它清扫了出来,用于让学生们寄放单车,收取费用。
但说实话,这片空地并不属于我们家。这是大伙的公共用地,所以有人格外不平,认为我们占了公共的资源,三番五次找上门来。但我母亲可不是好惹的,她那时才30来岁,身材微微有些发福,一米五几的个子虽然不高,气势却着实压人。她浓眉一竖,手指着那人扯着嗓子大骂:“这不是我家的,那就是你家的喽!我们孤女寡母的住在这,别的干不了,连点生路都不给吗?你们是富贵人哈,出路都开小车的,非得大道走,不然盛不下你们咋地!”
那时候开小汽车的着实不多,那人被骂了个没头没脸,倒不是理亏,只是母亲实在泼辣,加之毫不讲理,用了半年时间,倒真把这件事给镇了下来,大家慢慢接受了,也就不闹了。
其实我是非常感激街坊邻居的,他们虽说是怕母亲泼辣,但到底还是给了我们娘俩生路,也是这些人心软,不然我们生活也指望不上。
母亲年轻时去工厂干活时伤了手,虽不影响日常生活,但做些精巧的手工是没法儿了,父亲又早逝,我们就靠着这自行车摊过日子了。
母亲好像是泼辣惯了的,而且行为有些粗鄙,很是有些让人瞧不上。
她常搬着小板凳,磕着姥姥自家带来的小瓜子,就坐在门边看自行车,一坐就是一下午。磕着磕着痰涌了上来,就猛吸一口,“咳,呸!”一声吐到对面邻居家门口。
开始时要是邻居家的退休大妈看到了,就会大喊:“诶,你怎么乱吐痰呢!吐我家门口干嘛?”后来次数多了,屡教不改,邻居家从此房门紧闭,但早上起来的时候,总会见到我家门前有一滩脏水。
自从我懂事以后,我无数次说过母亲这件事情,但母亲充耳不闻,依然我行我素,就像她在菜市场买菜时非要多扯人家几根蒜那样理所当然,她就是不改。
我们在这条巷子里可谓是臭名昭著了,巷子里的小朋友都不愿意跟我玩,人家父母都说了:“那个看自行车的妈那样,孩子能好到哪去?”
二、
我度过了一个寂寞的童年,因此我喜欢上了看书。
其实也是没有钱买闲书的,但是母亲在这方面倒是异常的开明,每个月总是会省一点钱给我买一两本书。她倒不是觉得教育要跟上,她就是喜欢我看书,说不闹腾,挺乖的。
我也确实没买过什么玩具,只是喜欢看书,从来也没给她惹过什么事,但私心里,我还是瞧不起她的。
我觉得一个人可以穷,但要自重,不能就这样堕落轻贱,自己糟蹋了自己。可她好像肆意妄为,以无能为资本,挥霍着别人的好心,还用的是这样粗鄙的方式。
我的中学便是在家门口的学校读的。
那时候我已经稍稍长大了,有了膨胀的羞耻心和叛逆的是非观。同学的父母都是医生教师,或者是工人技师,可我家的呢?只是个看自行车的。
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早早地等在校门口,经常是第一个到校门口的学生。放学时则和同学们一起走出校门,随着人群走向家的反方向,绕了一大圈,拐个弯回到了巷尾,又走过长长的小巷回家。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为了不让人知道,我就住在巷口,是那个看自行车的女儿。
有时候秋天的日暮,我一个人背着书包走在长长的小巷,我也会想,如果我有一个完美幸福的家,如果我的父亲温文尔雅,母亲微笑和蔼轻声细语,那是不是我的人生就不用拐这么大的一个弯,才绕回了别人刚出发的地方。
但我是个不服输的人。
我是同学里校服洗得最干净的那一个;我是朗诵比赛里站得最中间的那一个;我虽不是班里成绩最好的那一个,但却是班里最努力的那一个。
一张桌子,一张凳子,这就是我的一方天地,没有人会来打扰我,包括母亲。
母亲每天扯着大嗓门招呼各个学生,这个寄放那个来取,大家喊着洪姨,七嘴八舌,她的声音更要盖过大家,听着便让人心烦。
可到了晚上收摊的时候,母亲便安静下来了,她没有刻意地放轻声音,但她不再大喊大叫,只是安静地洗着碗筷,等一切事都做好了,她就小声地听一会儿收音机,不到9点就去睡了。睡到11点多的时候,她又会醒过来,催促我去睡觉。她其实很关心我,既怕打扰我学习,又怕我没好好休息,所以睡到一半特意起来叫我。最后她关好屋里的水电,结束喧嚣的一天。
三、
读到初三的时候,我在学校的校刊上发表了第一篇文章。
我虽然也挺高兴的,但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事,可不曾想跟母亲一说,母亲竟欣喜若狂起来。
母亲文化教育程度不高,却把文字变成铅字这件事看得很重。在她的逻辑里,发表在纸上了,那就是作家了!
我成为“作家”这件事,可把母亲高兴坏了。
她把我的校报拿给街坊邻居看,人家还没说什么,她先赞不绝口了:“哎呀,我女儿写得可真不错,都发表了呢!是个作家的料!”
邻居对她冷嘲热讽:“哟哟哟,还作家?”
有个刚毕业在家待业的小伙子从窗口探出头来说:“可不是作家嘛,在校报发表了,就是作家了!”
她得了这句话,更是高兴坏了:“对对对!我女儿啊,将来是写文章的!”
小伙子冷笑一声,关上了窗。
和她相处了这么多年,我一向是明白的,不用跟她去争论了,她喜欢去吹嘘,便让她去吧。反正她平生也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事了,说不听,就由着她去吧。
我越长大越少与她争吵,虽心中有厌恶,却不言之于口。每当我有不满想要发泄的时候,她给我夹肉的那双手,那些每个月给我买书的零碎的钱,和她渐渐发福的身材和苍老的容颜就会在我眼前闪现,我一时哑口无言,便把一切都咽了下去。
她这辈子亏欠的首先是她自己,而不是我。
我后面又发表了几篇文章,诗歌也有不少,都在校刊上,便把校刊带回来放在桌子上。本是随意堆放,谁想到全被母亲收拾了,叠成整整齐齐的一本,被她拿在手里。她说,她要看。
我懒得搭理她,她虽然不至于连字都不认,但那些优美的句子,我还是不指望她能理解的。
她当真在看自行车的时候捧着一叠校刊看了起来,还看得津津有味,除了上下学的时候我叫她藏起来别让学生瞧见,其他的时间她都抱着不放。
这可真成了巷子里的笑话,大家背地里都难免嘲讽她几句。但渐渐的,人们慢慢发现,这个巷口看自行车的洪姨,竟然注意起举止,文明了起来!
她不再朝着邻居门口吐痰了,找了一个盆子当痰盂,自己洗刷干净。她磕的瓜子皮也不再乱扔到小巷里了,连说话的声音都放轻了些。
这样连着一个月,邻居大妈推开了门:“咋啦?改性啦?”
她捻着瓜子悠悠地说:“我女儿现在是个作家,是文化人,我也得有个文化人的妈的样子,省得她被人笑话!”
大妈翻了个白眼。
四、
如果改变到这里,我也觉得没什么可惊讶的,毕竟爱女心切,母爱的力量是很难说得清的。可我做梦都没有想到有一天,母亲竟然要我教她写信!
“你们那校刊上写信的地方,不是说是写给心里最想说话的人的吗?我也想写。”
我哭笑不得:“你想写给谁?”
她还卖起了关子:“这不能告诉你!”
我这时已经上了高中,作业繁多,也无暇陪她瞎闹,只胡乱拿了根笔和纸,随手拿张报刊指了两下:“哝,你就照着这个格式写,开头写清楚称呼,然后下一行空两格写你好……”基本格式跟她交代了一遍,也不知她听懂了没有,把笔递给她:“要是要寄出去的,可得让我看看,别丢人现眼!”
她不知嘀咕了一句什么,欢天喜地地抱着校刊走了。
从这之后,母亲的生活里不但要看单车,还多了晚上写信这一任务。
她就坐在一张矮的凳子上,趴在一张高的凳子上写,咬着笔头写得可认真了,一笔一画,想来就是乱七八糟的样子。
我并没有阻止她。
我渐渐长大,也渐渐明白,无论富贵贫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精神世界,只要她想,她就有拿起笔的权利。
可那时候我也以为她只是一时兴起,但她一写,就是许多年。
一开始我以为她要寄给某个人,可过了一个星期她还在写的时候,我就问她:“需要我帮你写吗?”
她骄傲地昂起头:“我已经写好两件了!”
她的量词都用得不好,信的质量可想而知,我不忍心打击她,只好问:“那我帮你寄出去?”
她摇摇头笑了:“不用,我就是自己写着玩,不用寄的。”
我好奇:“那你写给谁的?”
她不肯说:“我瞎写的,你别管了!”
多次询问无果,我也就不问了,只是她写的信从来不让我看,每次我从她身边经过,她总是急急忙忙地挡住,这到底是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有一次我匆匆地瞟了一眼,只看见第一行写着“亲爱的”三个字,后面的却是看不清了。我心里一惊,转而又想:许是她模仿的那篇文章写的就是亲爱的,她死脑筋也不会改,就给抄了下来。可是校刊上多是写给师长和朋友的,有很多“尊敬的老师”、“远方的朋友”,她怎么就偏偏挑了“亲爱的”呢?
不会是写给我的吧?这个念头一出来,又马上被我打消,我就在她眼前,她可还没有浪漫到会用文字来记录我成长这个地步。
那是给谁的呢?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一个我从来没有思考过的问题:我的母亲,这个寡居了十几年的女子,到底有没有心爱之人呢?
母亲从未提过改嫁之事,在我的记忆里,是她一手撑起了我们的家,我从未感觉过,她会离我而去。但是这么多年她心里,又会有多少苦呢?
母亲把信都锁到了她陪嫁的箱子里,钥匙一直藏在她房间那盆芦荟的花盆底下,我是知道的。
终于有一天,我趁她不在的时候拿出钥匙,走向那个箱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叠钞票和一些小饰品。信就压在小饰品下面,我伸手去拿,却到底没拿起来。
那些小饰品想来放了很久了,但因为不常用,所以显得还是挺漂亮的,我从未见母亲戴过,就像我不曾知道她过去也曾美丽一样。
我见到的只有她的邋遢和粗鄙,但她美好的曾经,她心里的祈望,我都不曾了解,更无法参与其中。我能做的,就只有尊重。无论她心里的“亲爱的”是谁,我只希望她幸福。
我又合上了箱子,把钥匙放回了原位。
五、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离开了这条小巷。
大学四年,我见过了外面的世界,了解了一点世间的百态,心有所感,笔下如实所写,也曾见于报端。每次发表,我都会寄回家一份,我知道母亲喜欢,也盼着她高兴。
后来毕业后诸多不顺,起起伏伏间漂泊了两三年,害得家中的母亲跟着日夜悬心。最后终于在年末找到了一份安稳的文字工作,编稿写书,正合心意。适值又与同伴出版了一本文集,这两三年的光景,终于是有了盼头。于是回家一趟,免得母亲担忧。
母亲是极高兴的,做了一桌子好菜,我们说好了,我现在有了安稳工作,她便也不看自行车了,好好享福,安享天年了。
吃完饭坐在床上,我给母亲看出版的文集,母亲欣慰地说:“现在当真是作家了!”
我笑她:“可知当初不是了?”
她依旧执拗:“本来就是!”
我不与她争辩,只是看着她鬓角的银丝,轻声说:“妈,这些年,您有没有合心意的人啊?”
她没想到我会这么问,一下子愣了:“你,你胡说什么呢?都老婆子了,还什么合不合心意的?”
我指了指墙角的箱子:“那您一天天写的信,是写给谁的?我可是看见了,上面写的是给亲爱的。”
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一直红到了耳根:“没有的事……”
我劝她:“妈,您都写了这么久了,就没想过送出去吗?也不一定非要怎么样,但两人认识认识也好呀。”
母亲犹豫了许久,起身去拿钥匙,打开箱子,把那一大叠信都拿出来,铺了一床。我放眼望去……
“亲爱的刘润立先生,今天无事,女儿很开心,我也很开心,你放心吧……”
“亲爱的刘润立先生,今天无事,女儿文章发表,是个作家了!我特别高兴,你也要高兴……”
“亲爱的刘润立先生……”
我的眼前渐渐模糊,哪有什么合不合心意的人?这一封封一叠叠的,都是写给我逝去父亲的情书啊!
“我就想跟他说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就瞎说。”母亲很不好意思,像个秘密被揭穿的小孩:“你还误会了,这孩子!”
我指着最后一封信:“为什么到去年就不写了?”
母亲偏过了头,声音晦暗不明:“我突然就想啊,你都这么大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你爸在上面有没有……万一有了,我不是在打扰他吗?就没敢写了……”
我笑出了泪:“怎么?有了就不让咱们想了?您这样守着他,他心里肯定有您的!”
“那是,你爸以前可疼我了,吃鱼的时候骨头都帮我挑出来了……”
“那你以前为什么不怎么跟我讲爸的事?”
母亲揉了揉眼睛:“我哪敢说呀?说着这心都颤了。我咬着牙一个人顶着,就怕一口气松下来撑不住,要是经常跟你唠以前的事,看着你跟你爸特像的脸,我不得哭得稀里哗啦的,这日子还怎么过呀?现在你大了,我也就能松口气了。”
我久久无言,最后伸手搂住她:“这信您就接着写吧,爸一定能收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