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一直执着地认为,我只是作为一个替代品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而我的哥哥才是众人瞩目的存在。
我出生在1998年的冬天,听说那天夜里妈妈刚产下孱弱的我,都来不及抱我一下就冲到重症病区看护我命悬一线的哥哥,只有护士出于同情照料着初见人世,哇哇大哭的我。
其实从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我是作为哥哥将来的照料人降生到人世的,我不是父母爱情的结晶,我存在的意义只是在将来父母老去时可以照料哥哥。
我叫陈梓景,这是我和我哥哥陈梓安的故事。
哥哥比我大6岁,是家族小辈里第一个男孩。他出生的时候,爷爷高兴得大摆宴席,请了各位亲戚和邻里,好不热闹。
听说哥哥小时候长得十分漂亮可爱,水汪汪的大眼睛神采飞扬,说话早,咿咿呀呀的讨了不少人的欢心。
可不幸降临在他两岁的时候。一连几天他高烧不退,到医院检查,竟是先天肾衰!医生说哥哥可能年岁不长,并且以后要一直依靠血液渗透维持着。
晴天霹雳一下子打垮了我们的家庭,爸爸一夜间多了无数白发,妈妈眼角都哭出了泪沟。
此后数年,父母带哥哥辗转于各大医院,花光了家里的积蓄,哥哥的病情才有所缓和,但仍不容乐观。
几年后父母商议良久,最终决定生下我,目的只有一个,不能让哥哥后半辈子孤苦无依,得有个至亲手足来照顾他。
我出生那天,哥哥病情刚好恶化,父母根本顾不上我,所以我的到来显得格外寂寥。
从小我就不喜欢陈梓安,原因无他,父母的心思宠爱都给了他一人,无论什么东西,衣服也好,文具也好,我都要用他用过的。家里的钱全被他看病花光了,我从小到大都没买过一件玩具。所以我总是排挤他,趁爸妈不注意时抢他的纸笔,睡觉时占了大面积的床,偷偷多吃他碗里的肉。不过我从来只敢弄点小把戏,陈梓安病怏怏的,万一出了事爸妈绝对会打死我。
说起来陈梓安也是好脾气,从来不生气,每次都笑得很温和,纵容我的恶作剧。
二、
我上小学的时候,陈梓安已经上初中了。
小学放学早,初中放学晚,可是每天放学我都要到陈梓安的学校门口去等他。爸爸说了,哥哥身体不好,书包太重,要我帮他背,一路上也能照应着,别出什么事。
我是老大不愿意的:下课了大家都回家去玩,就我傻子一样等在学校门口,太无聊了。可父命难违,畏惧爸爸的大巴掌我只好天天去等。
每个星期三陈梓安都要多上一节课,下课的时候天都快黑了。我饿极了,可背上除了沉重的书包,什么都没有。每当这时我就盯着吊在小卖部门口的棒棒糖看,其实也不是特别喜欢棒棒糖,但除了这五角一根的东西,我也不敢肖想别的了。但我口袋里一分钱都没有,每次就只能抬头望着,等到肚子“咕噜”一声,就舔舔嘴角,别扭地把视线移开。
三年级的时候外面流行变形金刚,同班的男同学都有,我羡慕极了,可也不敢闹着要。家里没钱我是知道的,钱都是要给陈梓安救命的。我每天等在陈梓安的校门口,连小卖部的棒棒糖都不敢买,哪里敢想拥有变形金刚?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手中的玩具,擦擦快流下来的口水。
一天晚上,我缠着陈梓安给我讲故事,也不记得他讲了什么,模糊记得是有关生日愿望的一个故事。我听后沉默了很久,在陈梓安快要睡着的时候扯了扯他的被子:“哥哥,后天是我生日,爸妈会送我生日礼物吗?”
陈梓安迷迷糊糊地回答:“会吧。”
我满意地翻了个身,拉高被子睡着了。
我生日那天,妈妈回家时真的拎了个袋子,满脸欢喜的样子。我兴奋地扑过去看,袋子里是一件外套。我不由得失望,噘嘴抱怨道:“我不要衣服!”
妈妈笑着拍了我一下:“又不是给你的。”说着朝卧室喊了一声:“梓安,快出来!看妈给你买的衣服合不合身啊!”
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我只觉得冷:“妈,那我的礼物呢?”
妈妈疑惑地望着我:“什么礼物?”
我有点想哭:“今天是我生日!”
妈妈这才恍然大悟:“哦,对,对,生日快乐,妈这就去给你煮鸡蛋下面条!”
我看向走出房间的陈梓安,他有些抱歉地看着我。我压了压心绪,试图劝说自己:哥哥的外套破了挺久了,一直没买新的,买一件衣服也不过分,可为什么就是今天?
我眼底酸酸的,眼前稍微有些模糊,到底还是忍不住把自己关进房里大哭一场。
三、
从那天起我赌了气,不肯去等陈梓安放学。陈梓安出了校门找不到我,等了很久,慌了神,沿路沿街地找我。我就悄悄跟在他后头,冷眼旁观。
陈梓安背着书包走得很慢,去了我的学校,又看了学校门口的小店,都看不见我的身影。最后天色将暮,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他一边走一边歇一边喊:“梓景,梓景……”
他渐渐累了,我不敢再耽搁,跑了出来。他见了我眉目都舒展了,一把把我拉过去,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你怎么样?去哪了?没事吧?”
我低着头含糊着声音:“我不想等你回家了。”
“什么?”他听不清。
“我不想等你回家了!”我抬起头大声地叫起来:“我要等很久,很累!你的书包很重,我不想背了!”
他有些愣住了,不过只是一小会儿,他又恢复了温柔的笑意。他摸了摸我的头:“不等就不等了。小景以后可不能这样乱跑了,哥哥会担心的。”
他像往常一样牵起我的手:“走,回家了。”
回到家的时候天都黑了,爸爸加班都回来了,在家急得不行。见我们回来,一个箭步上前,抓住哥哥的胳膊,急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哥哥笑了笑:“老师交代了一些事情。我课上的作业又有错,订正得晚了,害小景等了我这么久。”
我躲在哥哥身后不敢吭声。爸爸将信将疑:因为哥哥的学习很好,从未有过这样的事。可既然陈梓安这么说了,他也不想深究什么,只说:“那快点吃饭吧!”
接下来的日子我就真的没去等陈梓安,可我也不敢回家,每天放学后我或者留在班里写作业,或者去街上闲逛,一直等到时间差不多了才飞快的跑回家。陈梓安一直很配合我,会在家门口等我一起进家门。
不过事情败露只是时间问题,就在我围着烤红薯摊看烤红薯时,我的后衣领被人猛地一揪,我回头一看,是爸爸!
“你怎么在这里?”爸爸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你哥不是放学了吗?他人呢?”
我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爸爸拽着我就往家走,一路上我心惊胆战,又委屈又害怕,直到在家门口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哥!”我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陈梓安愣了愣,很快明白过来,对爸爸抱歉地笑:“爸,不怪小景,是我不让他去接我的。”
爸爸冷哼一声:“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哥哥上前松开爸爸拽住我的手:“爸,是真的,是我怕同学们笑话我才不让小景接的。人家都是哥哥接弟弟放学,哪有弟弟接哥哥放学的?这样同学们都知道我是个病秧子,瞧不起我呢。”
他说得真诚,爸爸信了七分,缓和了脸色,却又严肃道:“梓安,这不是闹着玩的,你上次去检查,医生说情况并不好,你还要做透析。背书包走回家来太累了,要是路上有个万一,谁来照顾你?”
爸爸又转身拍了拍我的肩膀:“梓景,别听你哥哥的,你看他这段时间脸色更不好了。梓景你是个好孩子,帮爸妈照顾哥哥好不好?”
我看了看陈梓安愈加没有血色的脸,小声地“嗯”了一声。
四、
晚上陈梓安掀开我的被子:“小景,你生气了吗?”
我又把被子蒙头盖上,闷声闷气地回答:“没有!”
有一个硬硬的物件塞进我的被子里,我拿起来一看,是个变形金刚!
“啊!唔……”我叫起来,却被陈梓安捂住了嘴:“别喊!小心爸妈听见!”
我扒开他的手,兴奋地问:“你哪来的?”
他微微一笑:“用学校发的奖学金买的。”
我睁大了眼:“你不是说你这次没考到第一吗?”
陈梓安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我骗爸妈说我考了第二名,没有奖金,其实我是第一名。奖励的50元给你买了这个。”
他揉了揉我的头发,语气里有些抱歉:“都是因为哥你才没有什么玩具,哥也没钱买最好的,这个你收着吧。”
我摆弄着变形金刚,心里酸酸涩涩的,我一心想摆脱他,他却什么都想着我。
“你可收好了,别让爸妈看见了,不然挨骂的可是我!”他一本正经地叮嘱我。
我想了想他挨骂的样子,好像抓到了他的把柄一样开心。他看我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佯怒道:“小没良心的。”
“你不想等我就不要等,我们再和这些天一样,出了事都算在我身上。”等两人都躺下了,他又说。
我翻个身抱住他,感到他的身体骤然间僵硬,故意不耐烦地说:“我都答应爸了,你就别啰嗦了!”
他的身子渐渐软下来,声音里有藏不住的笑意:“那就,辛苦我们小景了。”
其实,我越长大,越明白陈梓安对我好。的确,他分走了父母大半的目光,可这并不妨碍他爱我。他会把碗里的肉偷偷夹给我吃,他会把冬夜里唯一的暖水袋让给我,他还会在老师罚我抄30遍课文的时候帮我分担20遍……他自觉有愧于我,于是就像他所说的,他从我出生开始,就在认认真真地对我好。
然而我生于这世间的意义,却从未变过。
五、
2010年的夏天格外炎热,7月份骄阳似火,空气里是升腾的热气,路面上反射着耀眼的白光。
我和陈梓安放假在家,爸爸妈妈都去上班,只有我们自己看家。
陈梓安安静惯了,捧着一本书一个下午就过去了。可我是个皮小子,在家里闲不住,总趴在窗口张望,就盼着听到有老头在楼下喊:“卖冰糕了!卖冰糕~”
一听到这吆喝我马上就去缠着陈梓安,让他给我一块钱下楼买冰糕。
陈梓安大多数时候都会给的,爸爸给他的零花钱,他大多都花在了我身上,只是他自己要忌口,不能吃冰糕一类的东西,每次看我吃时都会咽口水。
终于有一天他犹豫了很久,小声地对我说:“小景,给哥哥吃一口好吗?”
我咬着嘴唇想了想,把冰糕举到他嘴边:“就吃一口啊!”
他虔诚地咬下去,闭上了眼睛。
“好吃吗?”
他迷醉地点点头:“好吃!太好吃了!”
我看他那样子也笑了,干脆把冰糕抵在他唇上:“吃吧吃吧!”
就这样,我们两人合吃了一根冰糕,陈梓安大概吃了有小半条,满足的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
爸妈回来的时候我们谁都不敢说,吃完饭就钻进房里聊天,直到睡觉之前还好好的,可到了半夜,哥哥忽然就发病了。我睡眠深,等我听到动静时,哥哥已经摔下床不省人事了。
爸妈连忙将陈梓安送进医院,一整个晚上我抱着腿坐在床头,陈梓安乌青的嘴唇映在我眼前,我第一次真切地觉得他会离我而去。
直到中午12点爸爸才回来,我听见门锁响动的声音连忙跑出去,迎上去刚想问哥哥怎么样了,就被一个大耳刮子打蒙了头。
“昨天是不是你要钱去买冰糕的?”爸爸的声音疲惫却充满了怒火。
“我,不是!是哥哥自己要吃的!”我急忙分辨。
“是不是你跟你哥要钱买的?”爸爸寸步不让。
我哇的一声哭了:“是!可我,我没叫他吃!”
爸爸扭头四处看了看,捡起沙发后面的一根竹条子就朝我抽过来:“吃!我叫你吃!你不买他能吃吗?你在他面前吃他能不馋吗?”
我被竹条抽到小腿和屁股,疼得直跳,夏天的裤子薄,像直接抽在肉上一样。
“啊!我错了!我错了!别打了爸!”我哭得凄惨,狼狈不堪。
“生你是要你来照顾他的,不是让他来操心你的!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爸爸大声吼我。
我腿上都是檩子,委屈地大哭:“知道了!我知道了……”
“啪嗒!”竹条落地,爸爸简单收拾了衣物厨具,都没看我一眼,径直出了门。
我顺着墙慢慢地坐下,我知道哥哥已经脱离危险了,爸爸是来拿换洗衣服的,顺便打了我一顿,因为他们认为是我让哥哥生病的。
生你是要你来照顾他的。这样意思的话,我不是第一次听,但却是第一次听到它被说得这样直白。不同于以往的“梓景长大了,要照顾哥哥呀”、“哥哥和梓景是至亲手足,梓景要一直对哥哥好呀”,这句话简明扼要,剥去周身甜蜜的外壳,露出锋利的内里,将我重重击伤。
原来我的出生,是有条件的。
六、
我去医院看哥哥的时候,他正睡着,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睡得并不安稳。
我趴在他的床头,静静地看着他。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看到床边的我,一下子就清醒了:“小景……”一开口声音沙哑,很不好听。
“哥。”我委屈地爬上他的床,拉起裤腿,露出还未消退的红檩子:“爸打我。”
陈梓安心疼地摸了摸我的伤,十分懊恼:“对不起,小景。”
我气鼓鼓地说:“我一定是他们捡来的!不然怎么会这么狠心?我这日子过得一点也不幸福!”
陈梓安抿了一下唇,面露悲伤:“你真的觉得你不幸福吗?”
我更生气了:“我哪里幸福?爹不疼娘不爱的!”
陈梓安听完没说什么,只是呆呆地望向窗外,枝头有小鸟蹦蹦跳跳。许久,他说:“梓景,其实你很幸福。因为这辈子,你会遇见许多人,许多事。你行走于世间,有无数种可能,你可以选择你自己的人生,你的命掌握在你自己手里。而我不一样,我没有选择,我这辈子都只能在医院里,靠透析机过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
我看着他,觉得他身上透出一股苍凉:“你总觉得父母不公,可你有没有想过其实命运是公平的。我的生命是短暂的,爸妈害怕过早地失去,所以努力地把一生的爱在这短短的十几年内补给我,因此爱显得特别强烈。而你呢,你有一辈子的时间来陪伴他们,你或许一时得到的少,可你获得的爱更绵长。”
“梓景。”他回头对我笑了笑,“我多希望可以像你一样,有漫长的余生可以陪父母终老,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我一时语塞,只觉得他的笑如此刺眼,刺得我眼底酸涩:“哥……”
他拉过我的手,轻轻握住:“梓景,都是哥哥的错,这辈子算哥哥欠你的,多分走了爸妈的爱,你怪哥哥就好,别恨爸妈。”
我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扑到他怀里哇哇大哭。
那天下午陈梓安还对我说:“你自己也要多和爸妈亲近,你一味地逃避又怎么会有感情?”
我有些不愿:“那不成了我自己讨要?”
陈梓安拍了拍我的头:“这叫沟通!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喝,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难道不懂?”
我觉得他说的有一定道理,于是在陈梓安回家之后,我把藏了一个月的奥数二等奖的奖状拿出来给爸妈看,爸爸响亮地亲了我一下,摸着我的头感慨地说:“我儿子也有出息了。”晚餐妈妈还硬是克扣了点生活费给我买了个鸡腿。
这时候我才明白,原来爱是双向的,往日我因为觉得他们偏心而关闭心房,掩藏自己的光芒,他们从不知我曾经发光,又如何为我摇旗呐喊?
之后的日子,我一直把学校里的杂事趣事讲给他们听,他们虽然多处兼职,但吃饭的功夫还是会耐心地听我说这说那,偶尔点评几句。陈梓安这时候一般不插话,不分散爸妈的注意力,把这难得的亲情时间留给我。
我明白他的心意,更不是不感动的。
春节的时候,全家一起包饺子。吃饺子的时候,妈妈盛了一碗放在我面前,对我微妙地笑了笑。我正疑惑,一口咬下去,却被红糖烫了嘴!
我惊喜地抬头,看见爸妈和陈梓安都对着我笑。妈妈还说:“小景是今年家里最有福气的人了!”
我的眼里一下子就有了泪,以往这红糖饺子每一年都是陈梓安的,今年……
窗外烟花炸响,这是我最快乐的一个春节。
七、
陈梓安高三一年身体都不太好,多项指标不正常,但他咬着牙,夜里亮着灯,用掉了一本又一本的草稿纸,按时作息,遵循医嘱,终于把自己送进了考场。
高考结束那天他异常轻松,从考场出来,他舒展了一下肩膀,呼了一口气,对我笑意盈盈地说:“无论结果如何,命运何指,能走到这一步,此生无憾了。”
我跟着他嘿嘿地笑,是真心实意地为他欢喜。我想他已经走到了这里,也一定会陪我继续走下去。
但第二天他就发病了,救护车来的时候他口中正溢出鲜血,染红了身前的白衣。
陈梓安在ICU里抢救了整整7天才醒。我透过玻璃窗看他,只见他全身插满了各式各样的管子,被一大堆仪器所包围着。我的心揪成了一团:这世上最爱我的人,上天为什么不让他幸福?
醒来后陈梓安一直都郁郁寡欢,有时候自己看着书出着神,一愣就是一下午。我跟他说话他就应两声,没了高考那时候的神采。他的情况很不好,他自己是知道的,但我从未见他哭,他看向我的时候,无神的眼睛里依然有温柔的笑意。
高考成绩放榜了,他还没能出院,我拿着志愿表冲进病房,兴奋地大喊:“哥!你的分数够考Z大了!”
陈梓安没什么反应,只是放下书看了我一眼:“哦。”
我扑到他跟前去:“哥,你不是一直想考Z大吗?现在你可以去了,你不高兴吗?”
陈梓安摸摸我的头:“高兴。”
“那我们填表吧!”我兴冲冲地去找笔,却被陈梓安拽住了手腕。我回过头看见他整个人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悲伤,他轻声说:“小景,这表,不用填了。”
我愣了一下,却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我注定去不了远方,就不要在此刻给我念想。他知道自己未必有活下去的希望,所以宁愿在这时候了却掉这一桩心事。
我抽回了手,第一次直直地望进他的眼睛里,我听见自己一字一句清楚地说:“哥,我从小就佩服你,你生病了还那么坚强,学习还那么好,你一直是我心中的标杆。哥,我以前不懂事,老是折腾你,你从来不跟我计较,只是默默对我好。”
陈梓安有些诧异:“小景……”
“可是陈梓安你怎么能这么自私?你高三一年晚上开的台灯晃了我365个夜晚!我从小到大天天去校门口等你给你背了十年的书包!现在你说不填就不填了,凭什么!你读的书还有我的一半呢!”我悲从中来,咆哮出声。
陈梓安蓦然僵住了。
我红着眼睛求他:“你别放弃好不好?你别松手好不好?我和爸妈拽着你,谁也不能把你带走!”我慌不择路,握着他的手按到我的后腰:“哥哥你别担心,这颗肾我替你养着,你等我长大,只要你需要,我一定会给你!”
“你胡说什么呢?”陈梓安像被火烫到一样甩开了手:“再说,谁知道合不合适?”
我环抱住他:“你昏迷的时候我们已经做过配型了,我很合适。”
陈梓安,我不能想象没有你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我不敢去想,有一天我眼前的这个人会化为一捧灰一坯土,再也不能对我温和地笑,再也不能哄我睡觉,再也不能与我看见更多更美的地方。
腰上有手环抱上来,陈梓安的眼泪掉进我的脖子,他说:“我不会拖累小景的。”
八、
陈梓安的身体渐渐恢复了些,医生说他心情好了,许多治疗也在慢慢见效。那天发生的事我们绝口不提,只是有天晚上他悄悄地跟我说:“小景,明年带你去Z大看枫叶吧!”
我高兴地应了,又摸了摸他青肿的手背:“那你要快点好起来呀!”
不过最后陈梓安也没有去成Z大。跟父母医生商量后,为了方便照顾他的身体和按时治疗,陈梓安留在了本市的大学。
出院那天录取通知书刚好寄进家门,又值我生日,妈妈做了桌好菜,爸爸喝了几杯廉价的酒,陈梓安一直在笑,帮妈妈收拾碗筷后坐在窗台边,笑意也没消下去。
我默默地坐到他身边:“哥,你真的开心吗?”
他回头看我,又转头望向了远方:“我很开心,小景。我常常想,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为功名利禄?为享乐贪生?于我而言,都不是。人活着,只要付出的真心有报偿,所爱之人皆无恙,就不枉来人世走一场,而我刚好都有了。”
他仰头呼了一口气,故作轻松地说:“我以前一直在想,我要努力读书,活着的目标就是靠自己的努力养活自己,千万不能成为小景的负担,不能因为有病就影响到小景的人生。到了实在不行的时候呢,就赶紧死,别把下半辈子吊在小景身上。可我的弟弟一天天长大,有一天他告诉我,他不能没有我,甚至,他愿意把自己的肾给我……”
他眼眶发红:“我终于明白没有人把我当累赘,就连我以为会恨我的弟弟也这样深爱我。”他又笑了:“Z大去不了有什么关系?世间遗憾之事又何止千万?我来这世上走一遭,开眼看过世界,活过,走过,爱过,可以无憾了。接下来的日子,不管还能活多久,我都会好好陪着你们的。”
我拉起他的手,举到半空,大声说:“今天生日,没有蛋糕,我陈梓景就在这里许下愿望:我希望我哥哥在未来一年里身体健康!百病莫侵!快快乐乐!安安心心!”
陈梓安笑了:“你这愿望只管一年的吗?”
我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就像多年前他送我变形金刚一样:“我怕说得太久不灵了。我只许一年的,明年生日,我就拉你来这里还愿,再许下一年的。一年一年许下去,许到我们老了,你也就好了!”
阳光下,陈梓安的泪滂沱而下。
九、
我和陈梓安的故事并没有结局。
他上了本市的大学,不过没有住宿,还是每天回家来,爸爸多给了他两块钱的车费。他的身体还是不好,有一次又住进了医院,医生说要有心理准备,可他也熬过来了。
我现在不用背两个书包了,肩上总觉得空落落的,没有陈梓安一起走还真挺寂寞的。
我们没有约定什么,但两人都努力地奔着阳光生长。陈梓安教过我,如果未来风雨交加,那么请在此刻尽情绽放。
我们都不再提及那么一天,但我知道,假如那一天到来,我会把肾给他。
陈梓安学校校庆的晚上有联欢晚会,结束时天太晚,已经没有公交车了。我自告奋勇去接他,心想省下打车的钱,让他添钱给我买一本垂涎已久的小说。
到了他学校,他的同学们都上来招呼我:“啊,梓安,你弟弟长得好像你!”
陈梓安受用地笑笑:“亲兄弟,当然像。”
一路走回家,陈梓安心情很好,路过以前中学的小卖部,见里面灯还亮着,居然起了童心,买了一根棒棒糖给我。他自己是不能吃的,但看我舔得满足的样子,笑弯了眼睛:“你以前一直馋,等了我这么多年,都没买给你过……”
我把糖转了一圈:“嗯,不说都快忘了,给你背了这么多年书包呢!”
他揽过我的肩膀:“小景,从你给哥哥背书包的那天起,哥哥就发誓要对你好。不过哥哥也没有做到什么……”
我问:“这条路上几个人?”
他一愣:“两个。”
巷子里只有我俩在走。
我说:“那是你陪着我还是我陪着你啊?”
“这……”他语塞,又了然一笑:“我们小景真是长大了。”
我甩开步子大步往前走:“跟上!”
陈梓安笑了一声,快步赶上。
月光照巷,一片清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