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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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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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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鹦鹉

母亲六十岁生日后便一直住在乡下,我劝了她许久,她只说住不惯城里,不如乡下自在。我其实是明白的,媳妇就快生产了,想让娘家人来照顾。母亲主动退场,是怕我难做。

每逢周六周日,我便到乡下去看母亲,只见她在小院里搭了个瓜架,一束束瓜藤沿着架子爬上去,弥漫开一片绿荫。母亲就在瓜架下摆一张藤椅,闭着眼休憩。

但我终于忍受不了这寂静,有一天到花鸟市场给母亲买了一只纯白的鹦鹉。这鹦鹉在众鸟中显得最神气,头上一撮黄毛张扬高翘,叫声嘹亮。我心生欢喜,便掏钱买下了。

谁知母亲却生了气。她板着脸教训我:“有这闲钱买只鹦鹉,不如给你媳妇买只鸽子炖了!”我陪着笑:“阿纯不缺营养,但您寂寞,就让它替我陪着您吧!”

母亲到底是收下了,于是院子里多了几分生机。那鹦鹉站在架子上高鸣,似乎周遭的冷清都被驱散了。

我常去逗它,试图教它说话,一遍又一遍,可它总是高傲地看着我,连句“你好”都不屑说。它明明是我买的,却只和母亲亲近,有时候站在她肩头,安心地把头埋在翅膀里小憩。

我想,它大概是只不大聪明的鹦鹉,不会学舌,更别提对话。不过对于母亲而言,这并不重要,她依然会每天给它清理羽毛,关心它的冷暖饮食。

我35岁那年,生意上出了岔子,牵一发而动全身,有如山崩之势,竟是负债累累,无奈需外出逃债,暂避风头。

与母亲辞别那天,她哭得像个泪人,千叮咛万嘱咐,把家里有的东西都搜刮出来,连一包葵花子也塞进我包里,一直把我送到村口。临出门时,我看了一眼那只鹦鹉,它深褐色的眼睛闪着光,却在我逗它说话时一言不发。

真是只不聪明的家伙!我不由得感慨。

母亲却摇摇头,第一次为它说了话:“才不会,它可通人性了!”

它通不通人性,我已经顾不得了,匆忙离开了这片生我养我的故土。

此后,我与母亲的联络仅限于电话。我曾无数次在夜里辗转反侧,回味着“沙沙”杂音的电话中母亲担忧的话语。她老了,腿脚不再利索,眼神不再明朗,而我却远走他乡,不知到底是谁将谁流放。

有一日,母亲忽然对我说:“那白鹦鹉说话了!”我很是欣喜,这样也可以给母亲逗个趣,就问:“说的是什么?”母亲却忽然语塞了,含糊过去:“就是以前你教它说的那些……”

这鹦鹉白长了这伶俐劲儿,早知道挑只聪明些的!我默默地想着:说句“你好”都要两三年!

不过不管我怎么抱怨,不得不承认,这鹦鹉可比我孝顺多了,起码它能长伴母亲左右,不至于让她老来都担惊受怕。

再回到故乡,是因为接到母亲的死讯。那时我的债务已经还得差不多了,但母亲却走了。我长久地站在老院子里,看着那枯死的瓜藤和腐败的藤椅,眼睛刺痛得很,却流不出一滴泪。

子欲养而亲不待,是世上最遗憾之事,也是最无法弥补之事。

忽然一声清鸣打断我的思绪,我转眼一看,屋檐下吊着一个鸟架子,那鹦鹉有气无力的,却依然高耸着黄毛,叫声清脆。我走近过去,它抬头看我,眼里没有生气。我顺了顺它的毛,它蹭着我的手,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我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此刻我们是世界上最亲近的生灵,因为我们都失去了心中的皈依。

我把它接回家精心饲养,它恢复得很快,却很沉默,几乎不发声。我想起母亲说它会说话,故意逗它,但它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相对无言。

许是母亲诓我的,这只笨鸟怎么可能会说话?只是老人爱鸟心切,把一些模糊的音节误以为是人类的话语。

家里的座机电话长久不用了,一天中午却骤然响起,大概是一些长辈来询问母亲的消息。我刚要去接,就看见架子上的鸟一瞬间抖擞起了羽毛,眼睛闪着灼灼的光,高声一啼,接着扑腾着翅膀,发音清晰:“来电话了!是不是群子来电话了?对,群子来电话了!喂?群子……”

我一下子模糊了视线,朦胧中,那只鹦鹉兴高采烈,满架子上扑腾,语气情状与我母亲一模一样!

曾是怎样无望担忧的日子里,她那样盼望一个报平安的电话;曾是怎样的等待,耗尽了她一生的期盼?

这只鸟果然如母亲所说的通人意,只有最真切的喜悦才能打动它,只有最真挚的情感才能令它动容。它记录下母亲最深沉的爱,作为母亲最后传递给我的音讯,让我痛彻心扉。

一只年迈的鹦鹉,履行着它最后的职责。我轻抚着它的羽毛,恍惚间看见母亲的笑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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