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走吧,离开这里!”
医院的清晨总是很繁忙的,喧闹从一早就开始了。早餐是极重要的部分,各张病床前都摆好了小桌子,清粥、煎蛋、牛奶……各种混杂的味道揉合在一起,暂时掩盖了空气中消毒水的气味,倒多了一些市井的生活气息。
“姐,吃饭了!”我碰了碰宋祈星冰凉的手:“粥都要凉了!”
宋祈星像触电一样猛然颤抖了一下,好像恍惚间刚回过神来,收回了望着窗外的视线,慢慢转过头来望着我,干燥起皮而苍白的嘴唇开合了两下,忽然轻轻地说:“我们走吧,离开这里!”
我没明白她的意思:“去哪?”
她的目光又向窗外延伸了出去,这时正是初夏的时节,树枝上已有了浓荫,可听见喳喳的鸟鸣从叶底下传出来,偶尔有雀跃的鸟儿在树枝间跳跃,抖动着尾巴一闪一闪的。我走两步转到她床尾,侧面看她的脸庞时,几乎要被她眼中的渴望灼伤。她缓缓地,像是在梦中,又好像在呻吟:“我想离开这里,离开医院,离开这个整天只有悲伤和哭泣的地方……你昨天也听到了,我可能很快就再也站不起来了……世界那么广阔,我从未去看过,我多想!”她的声音忽然有了一丝波澜,却又好像被人扼住了咽喉一般低沉下去:“多想出去走走看看,趁我还能站起来,趁我还能自己踏上这片土地……”她的手紧紧地攥着被子,指节都有些发白:“生命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在这毫无生机的白色监狱里,把所有的青春和希望都熬过去,真的,不该是这样子的……”
她没有哭泣,可我分明感到她汹涌的悲伤。我走到她面前,蹲下来,把自己的手覆盖在她的手上面:“姐姐,我们会把你治好的!”
“不能了!”她忽然激动起来:“五年了!整整五年了!我的身体我很清楚,不会再有那一天了!祈年,你还不明白吗?”
我顿时哑然无语:是啊,我怎会不明白,自从宋祈星生病已经整整五年了!从一开始的饱含希望到如今的筋疲力尽,奔波劳累和烧钱如纸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这个病如无边的黑洞,将宋祈星腰腿的力量一股接一股地吸了进去,就像医生所说的,如果接下来的手术不成功,她很可能面临高位截瘫。而手术成功的几率,却是十分渺茫的。
“祈年,带我走吧!爸妈不会放手的!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往后余生都在病床上度过,我不甘心我想起我的一辈子就只有一片白色!”宋祈星已经多年没有流过眼泪了,自从苦难开始,她的眼泪就已经流光了。现在她的眼中没有泪光,只有疯狂的渴望,那种对自由的向往……
我狼狈地别开眼,不知如何作答。这时正好母亲敲响房门,我赶紧趁机退出来,落荒而逃。
二、
我们现在租住在医院旁边的一条小巷里,我跑回家的时候,家里没有人。
我掏出钥匙开门,手却一直抖,钥匙无论如何都插不进孔里,眼前也只觉得一片模糊,抬手一擦,才知道自己流泪了。我站在原地怔忪了好一阵子,才想起自己该做些什么,用手里的钥匙打开了略微锈蚀的锁。
家里阴暗得很,不朝阳的地段,本就没什么日光,又有可能是心境的原因,便更加晦暗了。可晦暗斑驳的墙上却有张扬的笑影,客厅的一面墙上贴满了宋祈星和我的照片,那是我们曾经的欢乐与阳光,那是我们曾经的天堂。
我的姐姐,宋祈星她,曾经是一个那么张扬的女孩啊!
5岁的她扎着两条小辫子,骑在爸爸的肩膀上,骄傲地向着天空生长;
8岁的她拿着话筒,穿着洁白的礼服,站在高高的台上,在全年级的注目下讲着小猫钓鱼;
12岁的她拖着一个大大长长的风筝奔跑在空旷的乡间,回头一望笑靥明媚;
15岁的她坐在高高的楼梯上,向下伸着两条大长腿,戴着鸭舌帽酷酷的,仰视的视角将她拍得青春飞扬……
这是她最后一张照片,从那以后病魔侵袭,她憔悴了容颜,便再也不肯拍照了。
她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怎么会允许自己永远躺在病床上?怎么会允许自己永远看着洁白的天花板?就像当年她那样喜欢画画,手下画的,无论花鸟鱼虫都拥有翅膀。她说,世上没有什么东西不能飞翔。
可是现在她却永远被禁锢在那里,她该有多绝望……
我记得她的日记本上写过一句话:即使远方只有孤雁和秋意的荒凉,我也一样为之心驰神往。
我顺着墙慢慢滑坐在地上,手中的钥匙扎痛着我的皮肉,眼前闪过一个个片段,耳边像被蛊惑一般只回响着一句话:“我们走吧,离开这里!”
三、
再次回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晚上9点多了,之前姐姐病情恶化,我守了好几天,如今妈妈在医院顶着,我也能松口气回家睡一觉。
我走在医院的长廊里,在暗淡的灯光中,恍惚想起方才做的梦。
梦中一片黑暗,我的手脚像被束缚住了一样直直地往下沉,周围有水弥漫过来,呛进了我的口鼻。我艰难地喘息着,眼前却渐渐有了光影,在那团朦胧的光里,一个坐着轮椅的女子静静地翻着书,那是一本老旧的地图册,是平日里宋祈星总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研究的那一本。我看不清那女子的面容,却在模糊中感到她嫣然一笑,有一阵声波从我心底里冒出来,是宋祈星的声音!
“山海这么远,我们不去看看?”
这一声好像从狭窄悠长的山谷里飘出来一样,带着层层叠叠的远方的回音,在我梦中的水波里,一层层荡漾开去:“山海这么远……这么远……远……我们不去看看……不去看看……看……”
一个护士匆忙从我身边闪过,我猛然回过神来,看见近在咫尺的病房门,我突然心中有了决断。
我开门进去的时候,宋祈星还没睡,开着一只小夜灯,侧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听见声响,她回过头,朝我笑一笑:“来了?”
“嗯。”我放下换洗的衣物,坐在她的床边,两人四目对望,一时间却没了话说。
“你……”她终于还是开口了:“我早上跟你说的,你忘掉吧!我一直在连累你,还跟你说了这么自私的话……”她声音里有些哽咽:“你忘了吧……”
我朝她眨了眨眼睛,伸手把柜子上的地图册拿了过来,翻开中国地图摊在她面前:“姐,你最想去哪里?”
宋祈星有些不可置信,手指迟疑地随处点了点:“嗯,能去海边就好。”她顿了一顿:“我做梦都想去看看海!”
我掀开她的被子,一下子藏进她的被窝,让她也半躺下来,再把地图举到我俩的面前:“姐,我听说X市就有海!X市离我们不远,四五个小时的大巴就能到!”我朝她眨了眨眼:“我们去不去?”
我的语调十分欢快,好像就是在平常人家里弟弟向姐姐询问游玩意向的那样,仿佛这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宋祈星蓦然睁大了眼,惊喜、怀疑、茫然等一系列复杂的情绪让她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你说真的?”
“当然!”
宋祈星却犹疑了:“可是,我怎么能……”
我把宋祈星扯进被窝里,拿被子蒙着头,生怕别人听见,小声地把计划和盘托出。借着被子的缝隙,我能看见宋祈星的眼睛像夜空里的星辰,一点点亮了起来,直到耀眼炫目,直到生机盎然。
“好!”她浑身抖得厉害,却坚定地应了下来:“我们走!”
四、
借着宋祈星生日这一天,我向爸妈和医生请求,让我推着轮椅带宋祈星去外面走走。宋祈星这段时间总是无精打采,眼里恹恹的没有生息,爸妈都很担心,大概想着让我们出去透口气也是好事,于是嘱咐我们要快点回来,也便同意了。
我面上镇定自若,推着宋祈星离开医院,一直拐到家的小巷口,嘱咐宋祈星在原地等着,快速偷偷地回家拿了收拾好的书包,锁好房门,神色如常地推着宋祈星离开。
只是我越走越快,脚步纷叠,走得越远,腿颤得越厉害。两条腿软得像面筋一样,快步走动之间似乎要交缠在一起。呼吸越来越急促,眼前的景物好像模糊起来,我不知道自己是在走还是在跑,总之后面好像有一只魔爪,要是慢些就会被牢牢抓住!
终于有一滴汗滴进我眼睛里,我忽然回过神来,站住脚,喘了口气。回头一看已经离开了好远,早已经看不见医院了。
我这才低头去看宋祈星,才发现她的肩膀一直打颤。我急忙绕到她面前,只见她嘴唇苍白,双眼紧紧闭着,手指交握,不停地抖。
“姐?”我很是不安:“你还好吗?”
宋祈星一瞬间睁开了眼,眼里是强烈的恐惧和炽热的期盼。她哆哆嗦嗦地问:“我们逃出来了吗?”
“逃出来了!”我压低声音:“前面再走一段路就是搭车点,我们很快就能走了!”
宋祈星好像一下子有了神采,她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脸,抿了抿唇好像想说什么,却只是露出感激的眼光。我拍拍她的手,带她踏上逃亡的旅途。
到了搭车点,其实就是黑车站。我来之前做足了功课,知道我们没有拿到身份证,不能去正规的车站坐车,只能坐黑车。可老板看着我们急促而狼狈的样子,又琢磨了一下我们稚嫩的面孔,狐疑地问:“你们不会是离家出走的吧?”
我抹了一把汗,叉着腰笑道:“老板,您别开玩笑了!有带着残疾人离家出走的吗?这样跑得到哪去?我有急事赶着,怕误了时间,您就别耽误我了!”
大概我的笑容有点麻痹作用,老板嘟囔了一声:“这么小年纪带着个腿脚不方便的要去哪里?家里可真放心!”但是还是撕了两张票子,努嘴让我们在一旁坐着等车。
我不动声色地坐在那里,暗地里拉了拉宋祈星的手,只觉得她整双手跟冰一样。我把她的手拉到嘴边呵了呵热气,趴到她耳边悄声说:“姐,不怕,有我在!”
宋祈星点点头,我看见有一滴水珠落到她的牛仔裤上,氤氲开泪痕。
上车时有好心人帮我把宋祈星抱到座位上,我折叠了轮椅坐在她旁边,帮她拉开了窗帘。今天并不晴朗,不知怎么的还有些雾蒙蒙的,可窗外的景观比起透过医院四方的囚窗看到的景象,不可不谓是绝世美景了。
汽车发动的时候,座椅传来一阵阵微小的振感,似乎像是经年不曾感觉到的心跳,重新传递到我们的胸膛。我和宋祈星对望一眼,都看到彼此泪湿眼眶。
五、
当我们踏上X市的土地时正是傍晚,街头有人间的烟火味,有小贩的吆喝声,还有车轮滚过地面的轻微摩擦,以及孩子放学的欢声笑语。一切的一切交杂成美妙的乐曲,安抚着我们久别尘世的孤寂的心。
在一棵路树边,宋祈星执意要我扶她站起来。她一只手抠着树干,一手扶着我的手慢慢地直起身,调动全身力气驱动着下肢,慎重而缓慢地踏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
一步,两步,三步……
她的手松开树干,朝我扬起明媚的笑脸:“祈年,你看,我站起来了!”
我猛烈地鼓着掌,手都鼓红了,引来旁人莫名的目光。但我不在乎,只要宋祈星幸福,在任何世俗与不幸面前,我都愿意为她挡。
我们第一站去了宋祈星心心念念的海边。
这时候已经是夜晚了,天上只有一颗北极星,遥远地闪着光。我们知道白天看海会更加美丽,能看清浩瀚的海岸和汹涌的波浪。可是我们时间不多,随时有可能被抓回去,因此一刻也不能耽搁。
轮椅滚过细腻的沙,歪歪扭扭的,走得很不顺当。我推得很费力,不过微凉的海风和空气中的海盐味以及耳边的海浪声缓解了种种紧张与辛苦,我们坚定而缓慢地行走在寂静的沙滩上。
害怕轮椅被海浪冲走,我把宋祈星抱到一块小礁石上。她屏着呼吸,伸出她娇小的脚,轻轻点一点海水,泛起一圈圈涟漪。她惊喜地叫起来,开始欢快地拨动,像一只刚离开牢笼的鸟,雀跃而灵动。
不过她的笑声越来越小,继而抽泣起来,开始时还仰头企图把泪水逼回去,最后却放弃似的掩面大哭起来。她那么悲伤,仿佛要将五年的苦楚都付之这一哭,仿佛已经预见了自己如花的生命即将凋零,又或者,在这空旷广袤的天地间感受到了自己竟是如此的弱小无力。
她状似疯癫,声嘶力竭地哭吼着,和着海浪声,一遍一遍地呐喊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可回答她的,只有声声海浪和袅袅余音……
终于她累了,倒在我怀里,仰头凝望着深蓝微黑的天空,声音哽咽,却充满释怀:“这口气,这条命,我总算自己做了回主。”
我为她擦干眼泪:“我也是。”
六、
我们以为,看海是我们旅途的第一站,却没有想到,其实是最后一站。
我们来到一处简陋的民宿交钱入住,可当我把手伸入书包时,一股恐惧沿着脊柱“噌”地窜上来,我一瞬间冷汗遍体。我不顾一切把衣物还有一切杂物都倒出来,仔细翻找,却绝望地发现,宋祈星每天三顿都要服用的药物不知所踪!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在脑海中回想了一遍,无数个片段忽闪而过,最后定格在一个画面上:中午的时候,在大巴车上,我把药拿出来给宋祈星服用,然后去掏水杯,随手把药塞在了座位靠窗的缝隙里!下车的时候匆忙,为了把宋祈星和轮椅带下车,我忙得一头汗,就把药物遗忘了!
我与宋祈星如遭雷击,两人的脸色一时都一青一白。柜台里的人看我们这般模样,温声询问我们是否需要帮助。这时夜已经深了,我咬着牙,先开了一间房。
那天晚上,我们挤在一张床上,房间里没有空调,本来闷热得很,可我们却觉得夜凉如水,透心冰冷。
宋祈星的生命是靠这些药物维系的,医生再三嘱咐要按时服药,不然后果不堪想象。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情,意味着我们不得不结束我们的旅程,踏上归途。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躺着。直到我的意识有些模糊的时候,宋祈星忽然撑起身子,用手压住我的肩膀,一字一顿地说:“祈年,我求你了,别把我送回去……”
她的手分明没有用力,我却觉得重逾万斤。昏暗朦胧里她的眼睛闪着微微的光芒,像是最后的希望,只要轻轻一吹,即刻就会熄灭。我觉得自己的下眼睑有些湿润,这时候忽然远远地闻见一声鸡啼,天快亮了。我拍了拍宋祈星的手,扶着她躺在床上:“睡吧,我们不回去。”
宋祈星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但她这一睡,就一直睡到了第二天的傍晚。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有些茫然,眼里的红血丝显得那样无助,她张了张嘴,声音有些破碎嘶哑:“祈年……”
我正守在她的床头,用湿布擦了擦她额头的汗:“别说话,你发烧了。”
宋祈星很懊恼:“我真没用……”
我苦笑一声:“旅途劳累,又担惊受怕,难免的。”
“祈年,我对不起你。”
我干脆把布敷在她的额头:“没关系,我心甘情愿。”
我往后一靠,靠在椅背上,静静的呼吸间,就想起一些往事,嘴角有了些笑意:“姐,你还记得吗?我小的时候到处皮,爬上爬下不老实,不是这里摔破就是那里跌青。你不过比我大三岁,一直跟在后面看着我,口袋里还一直放着创可贴,我一流血破皮,你就给我贴上。”
“还有啊,我10岁的时候莫名其妙全身皮肤病,痒得整夜睡不着。你就整夜陪着我搭积木,好几天了,连妈都撑不住睡了,你还陪我玩,还给我上药。”
“我从来考试就考不好,都不敢拿给爸签名,你就模仿爸的签字,每次考试都给我签,老师根本认不出来,我少挨了多少顿骂!你这么聪明,还一直教我,可是我笨,总是学不会,给你丢脸了。”
“姐,我都记得的,你别难过,我心甘情愿的……”
我哽咽起来,想到今天早上收拾衣服时从宋祈星衣袋里摸出来的创可贴。她从来没有忘记她的弟弟,哪怕已经到了生命的困境,在出门前,她还是会往口袋里放一个创可贴。
七、
我曾经无数次地祈求上苍,让宋祈星享有世间平凡的幸福,能够得偿所愿,永生自由。然而我早早地就明白,上天它捂住了耳朵,将凡人的祈祷遥遥拒之门外。
宋祈星已经烧得有些神志不清了。她在睡梦中皱着眉头,死死地攥着被角,好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嘴里模糊地吐出几个字来,我仔细分辨了一下,隐约是“快走”。
快走。去哪呢?有何处可去?前方茫茫,唯独不见归途。
自由和生命,到底应该如何取舍?到底应该被永生禁锢,还是应该舍命追逐?
宋祈星醒来的时候,我正推着她走在长长的街道。我把她包得很严实,她可能很热,想要扯开衣领,可是却力不从心。
“祈年,我们要去哪里?”她的声音很冷静,仿佛已经预知了结果。
“我们哪都不去,我就推你走走。”街道上亮起了灯,这地方很僻静,只有过往的几个人,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淹没在夜色里。
“姐,你之前不是说特别想走长长的灯道吗?这里像不像天上的街市?闪烁的都是星星?”
“嗯,很美,跟我想象的一模一样。”
我推着宋祈星走一段上坡路,很是费劲,我有些喘息,却趴在宋祈星耳边说:“姐,我尊重你的愿望。我不怕挨打,不怕挨骂,也不怕被人说是我害死了你,只是姐姐,我守了你这么久,陪你看过这个世界,你真的舍得我吗?”
宋祈星心有感应似的把手往后面伸,摸到我一脸的泪。她的手在我脸上停留了很久,突然很颓然地放下了:“祈年,我们回去吧……”
我的泪水疯狂地涌出,一瞬间模糊了整个世界。我不知道自由和生命哪个更重要,但我知道宋祈星已经做出了抉择。
我含泪点头:“好……”
可就在我们踏进民宿的那一刹那,变故徒生。我眼前一黑,脸上忽然就挨了一巴掌,整个人几乎摔了出去,定睛一看,眼前正是怒火中烧的父母!
几天不见,父亲鬓角几乎全白,母亲的泪泡眼肿得不成样子,憔悴万分。两人身边还站着两位警察。
我还来不及说什么,就被一把跟宋祈星扯开。母亲扑到宋祈星跟前,探了她的温度,惊恐万状:“快!快送医院!”父亲咬着牙,手指在我鼻尖前点了一点,似乎是某种警告,又似乎是某种后怕,然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便冲出门,追着母亲去了。
八、
我们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宋祈星住进了原来的医院,原来的科室,原来的病房。而我,被锁在了家里,再也出不去。
我被断绝了一切消息,父母再也没有归家。我不知道宋祈星情况如何,甚至不知道有生之年与她是否有再见之日。
我整日坐在客厅的角落里,久久凝望着那堵照片墙。墙上张扬的笑影刺痛了我的眼睛,而我的眼泪早已干涸,眼里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水。
到底是什么这么重要,可以让我们把生命和未来都葬送掉呢?
我一遍一遍地问自己,想给自己这个与哲学沾不上一点关系的俗人一个过得去的答案。
后来我隐约想明白了,是自由,是宋祈星当年在初中辩论赛上高昂着头咄咄逼人宣告着的自由!她说,在牢笼里的生命永远不会发光!
可我陪她去履行了一场名为星辰大海的约定,却终究不能陪她走遍这世间的每一寸天空和土地。
当生命不能掌握在自己手里,何谈尊严和愿景?
半个月后宋祈星手术,我原是不知道的,只是那天母亲忽然冲进来拉着我就跑,我到了她的床前,才知道她的手术一周前失败了。
她瘦得不成人样,眼睛深凹进去,呼吸一急一缓,一深一浅。我轻轻地呼唤她,她慢慢抬眼看了我,眼里有了点光彩。
“祈年……”她好像笑了笑:“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好久……”
我握紧了她的手,也跟着笑了笑:“姐,我来了。”
“这就好,这就很好……”她喘了口气,又闭上了眼睛:“谢谢你,祈年。姐,对不起你……”
她的嘴开合了几下,后面的话模糊听不清了,又晕了过去。接下来的两天反复醒了昏,昏了醒,没留下什么话,终于在第三天的傍晚安静地去了。
那天我踩着最后一抹晚霞走出医院,天上是大片的乌云,一抹亮眼的橙色夹杂在里面,好像是宋祈星最后的微笑。
我不禁也笑了起来,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她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绝不会允许自己活得那么狼狈。也好,她终于如愿以偿了。
尾声
宋祈星走了,留下她日夜相伴的轮椅,上面空荡荡的,写满了岁月的痕迹。它就那样沉默地一言不语,在角落里沾染上了尘埃的印记。直到有一天我得空了心血来潮把它推出去擦洗,就在那庭院里,忽然落了一场冬日的霜雨。我连忙到屋檐下躲避,可凝望处,却再寻不见那双冰雪似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