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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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林钰欣从来都没有想过母亲在这个年纪吵着要上大学，就在她即将60岁的时候，还因此和父亲闹了很大的矛盾，两人闹到了分床睡的地步。
林钰欣是作为调和的使者到乡下去的，回到她哥哥刚建起的家。这是在老房子的基础上建的三层楼，从外面看是崭新的小洋房，红砖绿瓦的，气派极了。
现在乡下都是新的气象，池塘也清澈了，地面也干净了，到处都是老年人的运动中心，还有棋牌室和排练厅，生活当真是丰富多彩。
可是一进家门就是压抑的气氛。平常母亲总会迎上来眉开眼笑的，跟她念叨着最近的事儿。父亲通常会在厨房里忙活着，为她张罗一桌好菜。可是现在，家里冷清着，她一直进了里屋，才看见母亲闷闷地坐在床上，也没瞧见父亲在哪里。
“妈。”林钰欣轻声叫着，母亲抬起头看她，眼里似乎有些委屈，却不太爱答应似的，只是点了点头。林钰欣坐在床头边上，见她眼睑微微肿着，精神也不好，显然是哭过了，不由得心疼：“妈，你和我爸都这么大年纪了，有什么可闹腾的？”
忽然一个大嗓门插进来：“你自己问问她！天下有没有这样的道理？都60岁的人了，黄土都埋半截儿了，一个农村妇人，要去上大学？这不笑死人吗？”门外探出一个头 ，父亲的头发这些天不见竟然斑白了许多，他的脸上满是郁闷，眉目间都扭曲着，极尽所能地传达着他的疑惑：“欣儿，你瞧瞧这……我快被你妈气死了！”
林钰欣还没开口，母亲一下子就怒了，拿着个枕头扔出去：“你懂什么？我这叫追求进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谁是农村妇人？我要不是不长眼嫁了你，我早上大学去了！”
“哦哦哦！”父亲嗤之以鼻：“你是读过书，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候大学你不是没考上吗？你也知道你嫁了我？也知道你在这村子里待了几十年？你那点知识还想考大学？”
“那我就不能学习吗？我也没说我一定能考上啊！”母亲气得鼻子红红的，眼泪直打转：“现在乡村振兴，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丰富老年人生活，我现在儿女也养成了，怎么就不能追求自己的精神境界了？”
一来二去的，林钰欣算是听明白了，说到底一句话，如今生活好了起来，母亲看村里的老人们唱歌跳舞练字的，又听说如今高考不限年龄，就想起她当年未竟的学业来，想在暮年补偿这个遗憾。
想当年母亲也是个有文化的人，却因为种种原因选择了成家生子，就这样辛辛苦苦了一辈子，养了三个子女，一辈子操持到老，谁都没听她说过一句不甘，但一生如此到底说不上圆满。
林钰欣心里忽然有了一种荒谬的想法，如果真的能够送母亲去上大学呢？父亲觉得丢脸，林钰欣却觉得是个伟大的主意，母亲可以用她粗糙又满是裂痕的双手送她的儿女登上梦想的阶梯，不应该连她自己都无法拯救。
二、
林钰欣和母亲走的时候父亲一直送到门口，望着远处的小路，满脸凝重，默默地抽着烟，临了才说了句：“这可是你自己的决定，到头来受不了别怪我们！我没纵着你妈 ，你支持她考大学，想把她接到城里住 ，那她一切就归你了，烦了厌了，别回来哭！”
林钰欣只是觉得好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这么不相信自己的女儿：“爸，她是我妈，就算不考大学，我接她到城里住一阵子也是应该的，怎么就至于到这种地步了？”
父亲挥了挥手：“快去快去，将来你才知道。”
一路到城里去，母亲高兴得很，话很多 ，精神好了不知多少。林钰欣看她开心，有心问上一句刚才在家里不敢问的话：“妈，你到底为什么非要考大学呀？”
母亲自己也愣了一下，似乎有些茫然，又有些不确定，过了一会儿才说：“我那年考大学，就差一分！一分啊！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本来想复读，但是家里有弟妹，你外公外婆不肯，我就只能嫁了人……可我不甘心啊！我当年那些小姐妹，考上的都像凤凰一样飞了出去，外面好大的天地，我都没去瞧一瞧……这些年我做梦都经常在考场上，写得手都抖了，就想多要一分！欣儿，我就想上会大学，哪怕不行，再去考场考一回也好！让我圆了这个梦，了了这桩心愿……”
母亲的手死死攥着，林钰欣能感觉到她的紧张。一分之差，母亲蹉跎了几十年，在那一亩三分地里拘着。如果现在易地而处，林钰欣恐怕也难以平息心中的不甘。
林钰欣拍拍母亲的手，安慰着她：“妈，放心吧，我支持你！”
不过到了家里，林钰欣这才开始明白父亲的担忧。丈夫对母亲的到来没有异议，可当他听说母亲想考大学的时候，一下子就怔住了，看母亲的眼神也诡异起来。夜里他很认真地问林钰欣：“妈是不是病了？”
林钰欣笑他胡思乱想，他却在黑暗中皱着眉头：“还是带她去看看医生吧。”
林钰欣收了笑：“她就不能有梦想吗？”
丈夫的脸上出现了跟父亲一样的表情：“60岁的老人，儿女成家立业，现在谈梦想？”
林钰欣默默地拉高被子想睡觉，不愿再纠缠下去。丈夫看出了她的认真 ，翻过身跟她背对着睡：“假如，我是说假如梦想成真，上大学的费用，谁出？”
夜里很静，林钰欣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总闪现出她高中时候的场景。那时候她那么刻苦，竭尽全力地学习，所追求的，就是一个叫梦想的东西。当然，上大学意味着以后的工作，意味着将来的生活，可是她最初在乎的，还是踏入大学殿堂的那种神圣，还有拥有学识的那种快乐。林钰欣想，母亲就是这样的，她没有功利的想法，而一个正当的梦想，本身就是值得尊重的。
三、
母亲在女儿的家里住下来，真的开始学习起来。
其实每年高考都有年龄较大的考生参考，甚至不乏白发苍苍者。林钰欣平时不曾切身感受到他们的执着，现在才真正明白他们的不易。她了解了许多关于这样的信息，然后详细地一点点告诉母亲，也给她借来教科书，又陪她去买辅导书。
晚上林钰欣的时间被压缩不少，母亲经常会拿一些题目来问她，她也远离高考已久，有时候不免要一起研究起来，很多光阴就在这样的讨论和讲解中消磨了。这些题目大体是不难的，因为母亲的水平也没有很高 ，目光自然只是放在基础题上。可就是这样，女儿都有了些意见。
这几日女儿闷闷不乐，林钰欣问了她许久，她总算撅着嘴说：“你现在晚上总陪着外婆，陪我的时间就少了好多，我上次想去游乐园你也没带我去！”
林钰欣柔声安慰她：“因为外婆现在在备考呀，就像你平时的考试一样，她很紧张，她又学习不好，妈妈才要陪陪她。”
“可是为什么呀？为什么她就要考大学？！”女儿忽然大声喊起来：“大家都说她年纪这么大了，还赶什么潮流啊？儿女也要生活的呀！”
“这话谁跟你说的？”林钰欣静静望着她的眼睛，心里有一阵寒意：“我只是晚上陪陪我妈妈，你们就这么生气吗？我妈妈只是住在我家里，想要多读一点书，却还帮着家里洗衣做饭，还照顾你们的生活，你们就这么容不下她吗？”接下来的话林钰欣没有说，万般念头在她心里一闪而过，她不禁打了个寒战，难道生儿养女就是这样吗？用一生支持儿女的梦想，扶持他们成家立业，最终自己只配蜷缩在一个角落里荒凉地老去，绝口不提自己曾经的期许。
她忽然想起多年前的夏夜，乡下的房屋间多有蚊虫。她在灯下学习，母亲就拿着扇子、搬着小凳子坐在她旁边帮她驱赶蚊虫，仰着头看着无声的电视机。现在她只是让母亲住在家里，都好像成了一个帮凶，因为这不符合世俗的命题。
四、
11月份林钰欣陪母亲去报名，母亲带着她泛黄的高中毕业证有些拘谨，站在门口犹犹豫豫，最后还是林钰欣拉着她的手走进了大厅。
填写信息时她忽然搁下了笔，抚了抚胸口，似乎有些喘不过气，又擦了擦眼角，这才接着写下去。写到最后一个字，她放下笔，嘴角露出了一个笑，抬头看看女儿，好像有点骄傲地炫耀：“我的字还不错吧？”这是她第一次表露出自信，脸上的雀斑都生动起来，皱纹好像都淡了。
不过周围邻居对母亲的议论从未停过。不知母亲要考大学的消息怎么就传了出去，楼下的大妈们一下子都有了事情可做，坐在花圃里谈天也有了乐趣，每次一见到林钰欣，都先笑呵呵地问上一句：“欣，你妈还考大学不？”
林钰欣每次只是微微一笑：“考，怎么不考？不过时间还没到，要是考得好就给大家报喜！”
林钰欣想也知道这些话传到母亲耳里有多难听，她每天上上下下的，也不知会不会难过？林钰欣从未听她说过一句，有一次她忍不住问母亲，母亲的眼睛都没有离开书本，嘴里念念叨叨地背着，抽空才回了她一句：“哪有那么多心思呀？我每天忙着学习都忙不过来！人家的嘴咱们管不住，人家又不考大学，时间那么多，总得找个话题聊聊。”
林钰欣想想也是，母亲要是个顾忌他人想法的人，也不会想要考大学了。闲话是给坐在原地的闲人说的，有些人在路上，他们的目标在前方。
女儿逐渐理解了她的外婆，也佩服她的勇气，甚至当她外婆看书不开台灯时还会生气：“外婆，你是有梦想的人，连灯都舍不得开，梦想能被照亮吗？”
母亲笑得眉眼弯弯，老花镜在灯光的照耀下闪着一层光辉，不知为何看起来像一层泪花，又隐没在那斑白的头发间，眉目的慈祥中透着一股精神气。
她看起来确实年轻了，好像青春的风华一下子回到她日渐枯槁的身躯。知识滋润着她的生命，她手上开始有了写字的老茧，却好像她的勋章，每天晚上都要搓着才能安然入梦。
不知梦里会不会有书声朗朗，会不会有教室光亮，会不会有同学笑谈，让她魂牵梦萦，一夜安睡天明？
五、
到高考前夕，家里真的有了备考的感觉。全家饮食作息都很规律，林钰欣承担了大部分的家务，好让母亲全身心投入学习，还要格外注意饮食，生怕吃了什么上火或过凉的东西。
她这才知道家有高考生是这样的不易！母亲虽然从未提过任何要求，可是为了给母亲一个完美的备考体验，林钰欣一家三口真的做到了小心轻放、降低噪声，手机和电视都严格控制音量，关上门基本上就听不见了。林钰欣本来是不在意厨艺的，能煮则煮了，现在还要考虑营养搭配，每天晚上看了很多饮食教学视频。
她有时在做饭总会想起以前高考前夕，那天晚上她怎么都睡不着，母亲钻进她的被窝里，一下又一下慢慢地拍着她的后背心，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才觉得有了困意，慢慢地迷失在那一下下的轻拍里。而她现在到达了广阔的天地，不能忘记曾经的皈依。
丈夫不曾想过她如此执着，但这么长久的时间下来他早已折服，只是很紧张，生怕母亲考不上，枉费了这一场辛苦。林钰欣倒是觉得淡然，能考上最好，不能考上也根本无妨。她才不会去在意世人言语，街坊邻居的闲话她更是听都不会听，她只在意她的母亲，而母亲在乎的是走过这条路上的风景，至于终点，只是尽力奔赴而已。
高考那天，林钰欣一直送母亲到考场。众人皆是父母送子女，她们这个组合倒是有趣。在等候开考的时候，母亲踮着脚把她的头发撩到耳后，叹了口气：“妈知道，是我累了你。你本不用这么累，不用这么忙，就因为我一时冲动，给你添了这么多的麻烦……可是妈高兴，”母亲又抬头看她，像一个少女一样羞涩着喜悦：“你是明白妈的，明白妈的心！不枉养你一场，真的，妈特别高兴……”
林钰欣不知为何有些泪目，母亲混杂在众人中，就是一个老妪，略微伛偻着腰背，与那些青春活泼的生命不可同日而语。但她知道母亲的心一直鲜活着，为梦想而跳动，因不屈而辉煌。
汹涌的人流涌入考场，林钰欣目送着母亲略显迟缓的步伐越走越远，逐渐消失在人群中，鼻子一阵酸楚。曾经母亲也这样看着她的背影走入考场，对她怀着殷切的希望，期盼她能够实现自己的梦想。如今她也这样看着母亲，她其实根本不知道母亲能不能考上，但她已经陪母亲走到这里。
其实成全母亲又何尝不是成全她自己？在这个浮华的社会里，证明自己还有一点力量能够握住初心，不会在柴米油盐里消磨了生命，沦落成一个双眼无光的妇女。
在考场外等待的时候，林钰欣发了一条朋友圈，引来无数人的点赞：我原本说不清梦想的模样，也不知道通往梦想的方向，但如今我明白了，原来梦想，不过是一个老妪拿起一支笔，慢慢走入考场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