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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迎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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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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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

老屋在村子中央,南北大路的西侧。正房五间,东西两厢,一门两院,中间的界墙有一个二道门,西院的南端有一棵海棠树。

 

爷爷是独子,是家长,也是族里有威望的人。爷爷一生很清苦,尽管先后娶了两房太太,可惜的是,爸爸、叔叔都在很小的时候没了娘,我当然从小也就没有奶奶叫。

爷爷是一位有名的匠人,专事草房上顶(我们这里叫做拍坡匠),就是用精选的优质山草段给房屋覆顶。那草是粘在和好的黄泥上面的,为房屋遮风挡雨保温,相当于后来的瓦,这就是草房与瓦房的区别。爷爷的手艺出名:凡是经过他手的房屋顶,两面的房坡平整,草的厚度均匀,草茬错落紧实,坚固耐用。我的祖先一直住的是草房,后来的人们才有了瓦房。瓦房坚固漂亮威武,草房最大的好处是冬暖夏凉。

爷爷是生产队的场长(管理生产队场院的人,负责晾晒、看护生产队的各种粮食),很严肃,大人小孩都怕他。谁如果胆敢偷吃生产队的一颗花生米,爷爷定不会饶过,必狠狠地教训一番。那些调皮的孩子一听说爷爷的名号,就会紧张起来。

我从小就从爷爷那里接受了朴素的教育,明白了一些做人的道理和行事的规范,了解了宗族的来龙去脉。作为长孙,我也得到了爷爷的鼓励和厚爱。他希望我好好学习,愿意拿钱给我买文具,可是不给妹妹们买。为此,妹妹还哭过。当我考上了文登师范学校,他老人家慷慨地拿出一笔钱,让我买了第一双皮鞋,高跟的,于是我跟上了潮流。

爷爷在最后几年,患了怪病。全家人很无奈,很伤心。遗憾的是,爷爷没有留下一张照片,其实,当时是应该做到的。

父亲和叔叔相差十九岁,我和叔叔相差五岁。待我叔叔到了娶媳妇的年龄,爷爷就请族人商量,把老屋给兄弟二人分了。父亲分得了东边两间房,我兄妹三人的童年时光,都在这里度过,留下了美好而永远的记忆。

老屋里的家务事,我从母亲口中零零碎碎地了解了许多片段。有分家的,有养老的,也有日常琐碎的。

我有三个姑姑,一个嫁到了本县很远的南方,一个嫁到了本村。她们年轻时,和我母亲之间有好多故事,包括较量的故事。母亲的较量,不同于一般村妇的吵闹叫骂,而是抓事理,讲情理,有条理。大姑有一个阶段闹离婚,姑夫在爷爷那里得不到茶饭,母亲就很友善地招待他,说服他。后来,他们终于和好了,大家都了却了一桩心事。到后来的后来,她们姑嫂之间、叔嫂之间的关系处得都很好。

在赡养老人方面,母亲是好样的,当然是坚强的。当时父亲在生产队成年累月地辛劳,年终的收入却很少,有时甚至是负数。母亲从没有耽误了养老的费用,总是及时交到爷爷手上。然后,就是和父亲一起,克服困难度日。

 

西面院子的海棠树,我不知道它有多大年纪,也不知是哪位先人所植。只记得它给我们的童年带来了无穷的欢乐:每年到了雨季,我们就天天跑到树下,仰头看那越来越诱人的果子。农历的七月七,是浪漫七夕节,海棠这时就成熟了,粉白中透着点黄,空气中还有丝丝香甜之气。我们这里的风俗是七月七串小馃子,大大小小的小馃子在母亲的面板上做好,造型各异,有小篓、桃子、莲蓬、小猴、小狗、小鱼(那可是各有含义的)……终于在大铁锅里烘烤完毕,每人分得一些(那是要认真点数的,以求公平),我们小孩子就用地毯线把自己的那些串起来,挂在炕头墙壁的最高处(为了取起来不那么省力,以保证能延续较长的时间还有的吃)。这时,各家各户的孩子们就会互相比拼馃子的大小和数量。在伙伴的较量中,我们家的孩子总是很骄傲,因为我们的馃子串里,年年会有几颗耀眼的海棠果子。海棠是甜的,馃子是香的,它们串在一起,就是香香甜甜,又香又甜。那一串串小小的馃子,能吃到冬天。我们是多么快乐啊。

我们家后面的邻居,也是一座结构大致相同的老屋。于是,这两排十间房子就成为我们众多小伙伴捉迷藏的绝佳去处。后排的主人是一位喜欢小孩子的老者,大人们也都不嫌弃我们,我们就尽情地跑来跑去,大呼小叫。白天跑累了,晚上在梦中还捉迷藏呢。

那个时代,生产队有个规矩:晚上要记工(劳力们白天做完了工,晚上都到队部的屋子,当面记录每人的出工情况,以备年终核算开支)。每天夜晚,劳累了一天的父老就会趁机聚到我家闲聊,天南地北,远古当今,包罗万象,好不生动。两间房的小屋子,常常是拥挤不堪,炕上地下全是淳朴的庄稼人。我们小孩子就在那个时候听到了好多稀奇古怪的事情。父母的人缘特别好。

老屋的院子是用各种形状的青石板铺就,雨天也不怕泥。每当下起雨来,我们小孩子就光着脚丫,在院子里欢快地转圈……每一双小脚都会冲刷得干干净净。石板的院子,到了晚上,走路声音就有点大。童年的我很是胆小,不敢走夜路,甚至不敢去院子的厕所。总感觉后面有人在跟着,追着,我就害怕,就跑,越跑后面的声音就越大……大人们说,也许是吃了年节供养的什么食品吧,不知真假。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竟不知不觉地长了一些胆量,敢走远远的夜路了。

 

母亲有一台缝纫机,是村里有名的裁衣能手。每到年节,都很忙,常常加夜班,当然全是免费服务。邻居们好多好多的衣衫都出自母亲之手,她赢得了大家的敬重。难怪多少年之后,年迈的母亲得到了那么多乡邻的真诚帮助。每当我羡慕她的好人缘,她就微微地笑笑。

提到缝纫机,有两个小故事。

小时候的我读书很用功,妈妈的缝纫机就是我的书桌。天长日久,我的脚和腿就把妈妈这件心爱的嫁妆磨掉了一大片油漆。妈妈从来没有表现出心疼,只是不断地鼓励我好好学习,多挣奖状。

小妹小时候很调皮。有一次,她摔倒了,头正好摔到缝纫机的踏板上,竟然把踏板给震断了。我们大家急忙察看小妹的头,安然无恙!我们于是都笑着说“铁头铁头”。

 

父亲有点偏心,偏向大妹。我们全家一致这样认定,父亲倒也不否认。在那个贫穷的年代,也许仅仅是情感上的一点倾斜而已,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好像唯一的证据就是,爸爸常常吃下大妹碗里剩下的饭菜,并不嫌弃(其实,我们三个小孩子当中,只有大妹常常碗里有剩饭)。

生产队时,父亲很辛苦的。早晨很早就上了工,我常常睁开眼只看到一个空的被窝。下午,也常常是很晚才收工,甚至是上灯了才回家。有时,能听到父亲的叹气声。

难得雨天,父亲可以在家,我们可以围在一起。父亲在家里也是忙碌的,手脚不闲。我们就在旁边看他做各种活计,有时帮点小忙。至今记得父亲扎笤帚的样子,手拉脚蹬牙咬,腰上还缠着粗绳。各种植物、作物的苗子,就在他的努力下变成了结实的笤帚。

 

我读初中,是在三四里之外的村子。母亲每天都要早早起床,为我准备早饭和午饭(午饭带到学校吃,就不用来回跑路了)。我的午餐常常是玉米饼子加点油加点盐,在热锅里烘烤一下,仅此而已。中午,打开层层包裹,母亲的创意午餐还有一点热气,我也就津津有味地吃饱了,然后继续我的学业。艰苦的生活,让我倍加努力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母亲很开心。

在我初中的最后一年,家里买了金鹿牌自行车,父亲买了一只孔雀牌手表。那都是我们家里的大事了。

艰苦的年代,兄妹间争抢食物瓜果也是常有的事,有时还能打起来。最有印象的是,邻居本家有办事的,会分得一碗面汤(就是现在的打卤面条)。兄妹三人就会围上,看着母亲均匀分三份,再各自享受那难得的美食。倘若不均,就会愤愤不平,甚至出现一点风波。

生活尽管艰难,但在母亲的料理下,总是有滋有味,也一步一步走过来了。土豆丝汤、疙瘩汤、辣椒白肉丁(肉丁很少)、咸鱼白菜(咸鱼很少很少)等等,都给我留下了长久而酸涩的记忆。至今,回到母亲那里,都会央她做一碗疙瘩汤吃。她总是感觉不太合适,就包饺子。其实,我是真的想吃那种不加肉的疙瘩汤。

现在想想,我小时候的衣服都很肥,全是母亲的作品。不是母亲的手艺差,是有目的的。做得宽大长,甚至不舍得剪去多余布料,折叠以备用(下一季再放下折叠部分),就是为了多穿一年。我很是佩服母亲因艰难而生发的智慧。

好像在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在父母的指导下,参与了众多农活。我也因此充分体会理解了他们的艰辛和生活的意义。这些经历,也成为我人生的一笔财富。我很自豪。

 

后来,老屋被分隔,各走一大门,界墙没有了二道门,我们家开始走东大门了。西院的海棠树也被伐了,为了让路,只好那样。

后来,爸爸将木格窗换成了玻璃窗,家里于是明亮了许多。我也更容易地从窗户探出身子,掰屋檐上挂着的谷穗凌玩耍。那些年,天气好像很冷,屋檐常常会挂着成排长长的谷穗凌。大人们说,那冰凌越多越长,来年的谷穗就越多越大。好久没见到那风景了!

后来,爸爸又在正间门的外面加装了风门(正间门的外层设施,相当于现在楼房的防盗门,主要作用是保暖,过了冬,一般就卸下),我们家里的冬天,也就暖和了许多。

 

再后来,整座老屋清静了,孤独了。

爸爸在屋东的园里栽上了几棵杏树,每年春天,老屋就会掩映在如雪的杏花阵里了。叔叔在屋前小园裁上了樱桃树、香椿树,早春时节,就会享受到鲜美的味道。我在老屋门口栽上了竹子,越来越旺,长成了一大片。

 

爸爸走后,我和叔叔联合给房顶换上了瓦。于是,老屋变成了瓦房,也还是我的老屋。

今年,政府启动“户户通”工程,老屋的门前修上了水泥路。

爸爸当年种下的刺槐树,已经非常高大粗壮,与翠竹友好相依。远远地,就可以指引老屋的方向。

 

现在,身居闹市,已逾知天命之年的我,常常想起我的老屋。老屋就是一位安静的老者,默默地守望着。

我知道,我的根在那里。

 

(作于2021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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