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西头有一棵老槐树,高约二十多米,三人合抱的树干弯弯曲曲地指向天空,甚是遒劲。
2012年,县林业局将其挂牌收入古树名录,湾子也借着老槐树得光在县级层面上“名气”了一回。
老槐树的挂牌年龄100年,对此父亲是却有异议。“我小的时候,它就这么大了。”父亲振振有词地说。
父亲这样说,有他的理由,因为他已经年逾古稀了,许多过往都烙印在他的心底,沉淀为阅历和经验。
父亲说,老槐是我们的一世祖人李氏婆婆栽下的。老祖人喜好种树,除了源于“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观念,还有的就是开枝散叶、族丁兴旺的希望。
从江西一路乞讨过来的李氏婆婆只怕做梦也没想到,她不经意栽下的一棵树,发散至今已繁衍了十几代几万人。父亲说,这样计算的话,老槐树最少也应该有近三百年的寿龄了。
我知道父亲计较的不是老槐树的寿龄,他是怕辜负了老槐树的恩情。老槐树与湾子一同开枝散叶,是湾子最忠实的陪伴和守护,留存着湾子的过往和故事。
我也是跟父亲有同感的,因为,老槐树及其老槐树下的故事,一直都留存在我的成长记忆里。
我们这一代人,自小就是孙猴子转世,不消停。上山追野兔,下河捉鱼虾,爬树掏鸟窝。只有我们想不到的,从没有不敢做的。
但是,我们从来不敢爬老槐树。
老槐树的主干像一条巨蟒蜿蜒向天空,枝叶繁茂。树上除了两个巨型喜鹊窝之外,中部的树杈上还有一个窝洞,据说里面还有猫头鹰。
多少次,我们被树上翻飞的喜鹊叫得心痒难耐;多少次,我们想象着窝中的鸟蛋垂涎欲滴。
但是,我们不敢去尝试。
二爹说,树上的树洞中住着一条大蛇。
大蛇有没有我们不知道,但是,我们亲眼看到过二傻哥从树上掉下来,摔成了头不是头、脸不是脸、腿不是腿的样子,那样子让人一想起来就做噩梦。
后来,我们慢慢长大了腿脚壮实了,二爹也去世了。二爹至死的时候还在好奇,人是怎样到电视里的。
就算二爹死了,我们还是不敢。一向不嫌事儿大的刚哥甚至许下赌注,说哪个能爬上树顶把最上面的鸟窝掏了,就给他一瓶汽水。汽水的诱惑是不小,但是大家都知道命比汽水更值钱,所以,最勇敢的也只敢做做爬树的样子让大家笑一笑而已。
就这样,老槐树安稳地度过了许多年。除了茶余饭后,老老少少聚集在树下听四爹挖挖古,没有人去关心他是否长叶、是否开花。直到有一天,东头的叶儿姐知道槐米可以卖钱的时候。
叶儿姐刚满十四岁,有兄弟姐妹四个,她老三。她妈喜欢骂人,总跟湾里人吵架,一整家人在湾中都不受待见。一起上学的时候,我们都合起来想着法儿挤兑她们、欺负她们。后来,她大哥上吊死了,二姐投井死了。一个是想上高中家里没钱,一个是家里帮她选了一门亲。都不是自己的愿,无奈之下就去了。
大哥和二姐的早夭,让叶儿姐长大得更快了。她一个人偷偷地隐匿在我们一帮人之外,捡木梓、摘桐子、剥榆钱皮。山上有什么能卖钱,叶儿姐比谁都清楚。
叶儿姐是第一个知道槐米能卖钱的,她没有把这个好消息让塆里其他人知道。
她找来一提箩耙钉,沿着树干往上钉,约摸半米远一口,一直钉到了树顶。
叶儿姐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顺着耙钉爬到了树顶,然后,地上掉下厚厚一层槐树枝叶。叶儿姐没有像二傻哥一样掉下来,老槐树却被剃成了秃头。
后来,人们隐约地知道了,那一次叶儿姐总共卖了七十多元,还清了她和妹妹欠了两期的学费。馋红了全塆人的眼睛。
第二年,叶儿姐上树后,细毛爷也上去了。然后,叶儿妈和细毛婶儿在树下干上了,为了争夺地上的槐米,一直把两人都干到了医院。据说,两人医药费一共花了一百多元。
再一年,没等到槐米完全成熟,上塆的旺哥瞅着一个星光闪烁的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溜上了树。
于是,人们就开始睁着眼睛数着树上的叶子,盘算着老槐树开花的日子,老槐树深深地占据着全塆人的心灵。
可是,老槐树再也没有了葱茏,再也没开过花。除了最顶部的枝条还在顽强地一年一年地更换着绿叶,最大的一根分枝整条再也没有绿意。
树顶的一个鸟窝还在,裸露在光秃秃的枝桠上。树上却再也没有了鸟雀翻飞鸣叫。台子塆沉寂了。
再后来,从深圳务工回来的红姐一身光鲜、一口洋话,把大家眼中的馋虫引向了外面的那个人们从不知道的世界。
于是,人们的心再次萌动起来。我们一起上学的二十多个半大仔,除了我还在坚持,其他人都背着一蛇皮袋破烂行囊,跟着红姐登上了望不见头的列车。
过年回到塆中时,眼前人再也不是曾经的玩伴了。一个个西装革履,皮鞋擦得铮亮,叼着过滤嘴香烟,张嘴尽是带着家乡味儿的洋话。
他们从外面带回了钞票,也把外面的世界带进了塆里人脑海。宽阔的街道,耸入云端的高楼,满地爬的“乌龟壳”,露着“肚心儿”满大街跑的女人。都成了茶余饭后的人堆中津津乐道的内容。
人们眼里长满了渴望。
外出的人更多了,丢下了书本,丢下了田地。塆中再也没有了长长的上学路队,再也没有了连饭都顾不上的抢割抢收景象。
七十元再也馋不了塆里人的眼睛,读书的出路也被人们自己掐断。我作为全塆唯一的读书人,与老槐树一起被忽视在众人的视线之外。
出不了门的老人和妇女,也想着法子向钱看。种茯苓、种天麻,山上的树大片大片倒下,秃头的山坡一年比一年增多。整畈的耕地和农田中野草疯长,连脚都插不进去。
再也没人在意老槐树开不开花,再也没有人聚集到树下闲唠。老槐树在人们的视线外,默默地守候着岁月的变化。
终于,进塆的路铺上了水泥,砖瓦房变成了别墅,“两条腿”人换成了“四个轮”。二爹至死还念叨的电视机成了家家户户的摆设。老人们玩起了手机,刷起微信、抖音溜溜转。晚饭后,一塆子大妈聚集在一起,广场舞音乐震天地响,略显僵硬的肢体在众人的目光中毫不羞怯地舞动。
台子塆人终于过上了祖辈做梦都想象不到的城里人的日子。
前天,带着妻儿回家去看父亲和老娘。一进塆子,老远就看见老槐树郁郁葱葱,枝繁叶茂。树下新砌了石岸,曾经洗空的根部填上了土。树上的喜鹊又回了,在茂密的枝叶间翻飞跃腾、欢喜鸣叫。
细看之下,枯死的枝条上居然长出了一些嫩绿的叶子,有了复活的迹象。
老槐树有灵性,预示着湾子的气运。父亲说。
老槐树有没有灵性,我不想深究。
但是我知道,父母是儿女的根,老槐却是湾子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