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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位于大别山主峰南麓,一个叫台子塆的小村子,二十多户人家。她的名字像老人们的脚步,被四围的山峦遮挡着,从未走出过门前的石柱山。多少年来,祖祖辈辈们就在这四角驼峰的天底下,就着几块薄田耕种着毫无波澜的日月,他们甚至到死也不明白电灯为什么会发光,飞机为什么能在天上跑。
老家联通外面的世界有多条用脚步丈量出来的羊肠小路,最近的一条是通往炉子山村部的,大约一公里,随着山势曲曲折折起起伏伏,最多能容两个人并排而行。这是老家最重要的交通要道,姑娘们从这条路上走向人生的幸福,孩子们在这条路上开始知识的启蒙。
这条路给我最深的印象却是一次刻骨铭心的痛。那是1986年的一天,塆子里的一位新上门女婿骑来了一辆半新的自行车。是因为年少的轻狂,也是因为对自行车的好奇和向往,我第一次厚着脸皮祈求别人,在毫无基础的情况下开始了人生的第一次机械操作。结果毫无疑问,在那条逼仄的路上,我连人带车翻到在路外的菜地中。那一次,我整整拄了半个多月的拐杖;那一次,我第一次萌生了希望它是一条宽敞的马路的念想。
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个念想该有多么的幼稚,尽管上学途中看到过一幅又一幅“要致富先修路”的红漆标语。可是为什么致富要先修路?修怎样的路才能致富?这些我都没有想过,也似乎不知道。我只不过想有一条宽敞的马路能让我骑着自行车飞快的跑。
听大人们讲,第一个想把路修宽的人是时任生产队长的二爹。二爹也没想要修成马路,据说他只想能推两个轮子的板车去村部拖化肥,一次可以多拖点。二爹这样一个简单的想法,却受到了路边有土地有山林的人家的强烈反对,盼日盼月,总算从田地中能刨满肚皮,恨不得把路都挖了再种上一点,哪还能毁田毁地修路?为此,上塆的九伯、东头的山表叔还差点和二爹动上了手。
后来,就再也没有人提过修路了,农村人习惯了不沾人不惹人。一直到二爹去世,他的板车依然还没有装上轮子。人们一如既往地推着独轮的“狗头”车,来往在那条窄窄的路上。
二爹虽然过世多年了,他时常念叨的几句话却仍然萦绕在我耳边:咱台子塆出不了当官的,出不了读书的,连个当兵都出不了,都是人打不开见识啊!
2
二爹走了,东头的山表叔也走了,那条路在岁月的刷洗中还是一成不变的老样子。
我考上师范走出了石柱山,在举目无亲的县城买房、成家、生孩子,微薄的薪水让我疲于奔忙在生活的琐屑之中,那条路的想法也被日常的油盐酱醋湮灭。偶尔回一次老家,也无心思去责怪它的逼仄,更不敢再去妄想它的宽阔。塆里的年轻人也都背起行囊奔去了远方,留下老人和孩子们仍然在那条路上延续着过往的故事。
过年时,好不容易老老少少聚齐了,却也没了关于路的话题。老年人习惯了,不想也不敢去改变。年轻人在外面奔波了一年,好不容易趁过年缓口气儿,聚在一块除了喝酒就是打牌,要么就是侃大山显摆自己在外的花红酒绿。好不容易趁着年轻在外打工挣点钱,好日子刚有个盼头,谁还有闲心闲钱去计较路的宽窄?
就这样,那条路在一代又一代台子塆人的踩踏中,将最原始的面貌一直保持到公元二零零七年。
前塆的云侄儿在上海打工挣到钱了,这事儿他老子已经显摆了好几年。二零零七年新年刚过,云侄儿就大张旗鼓开始做楼房,着实让全塆人大吃一惊。在塆里人惊讶地目光中,两台大个头挖掘机,沿着那条路从炉子山村部一直开到台子塆。惊天动地的轰鸣声中,那条延续了数百甚至上千年的小路,终于变成了一条可以并行板车的马路。
许是被云侄儿财大气粗的做派吓着了,也许是真的感觉到有大路走肯定比走小路强,挖掘机在行进的过程中,遇山开山、逢地挖地,竟然没有受到半点阻拦。
看着一辆辆满装建筑材料的卡车在新开的马路上呼啸而来,看到一座白砖红瓦的三层小楼拔地而起,塆里人的围着云侄儿停在楼房前的“乌龟壳”,脸上堆满了羡慕。
也许真的是修了路才能富。一条宽阔的路,打开了台子塆通向外界的窗户。从岳西、六安来的茯苓贩子,点燃了郁结在人们心中的致富向往。留守在塆里的老人们重新燃起久违的热情,忙完庄稼后,他们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挖种茯苓的柴木,做茯苓菌种。一个比一个更起劲,一年比一年种的多。
不知不觉中,空瘪了一生的荷包逐渐鼓了起来。云侄儿家建起楼房后的几年里,接二连三的白砖小楼在台子塆竖了起来,几个年轻一些的叔爷,还骑上了屁股冒烟的摩托车。人们也格外地关心起那条路,每逢雨季,在家男人女人都会自发地去路上挖沟撇水,防止路面垮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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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路发生的最大变化是在二零一二年。
二零一一年,台子塆还没有做楼房的十来家决定一锅端,拆掉所有的老房子重建。
那一年,那条路承载了前所未有的负荷量,每天来来往往的运载车扬起遮天的灰尘,黄土路面在沉重的碾压下路基塌陷,凸凹不平。
日子好了,手头宽裕了,大家的念想多了。二〇一一年春节,以云侄儿为首的一帮年轻人,在塆里造起了修到塆水泥路的浩大声势。
作为塆子里的唯一端“铁饭碗”的读书人,我被他们推上了牵头人的位置。尽管仍然囊中羞涩,我知道自己退缩不了,因为曾经的那一份念想,也因为二爹曾经时常念叨的那一番话。
二爹总说台子塆人打不开见识,原来是因为台子塆人太穷了,人穷志短,不能过多的想也不敢过多的想。真到了荷包鼓了,日子富裕了,见识也就开了。
村里给予了最大的支持,为修路争取了项目指标。可是一公里的工程费除去国家项目资金还空大几万,村里拿不出一分钱,只有塆里自己想办法。怀着忐忑的心情组织召开第一次全塆村民大会,没想到台子塆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团结力,老老少少全部到齐,意见全部一致:路要修,该出钱出钱,该出力出力!
于是,在台子塆人热切的期盼中,一公里的山路迎来了第二次蜕变。
这一年腊月,在外的年轻人不约而同地回来得都比往年早。风光的,开着新买的小汽车一路鸣着欢快的笛声直到家门口;差点的,也夹回一辆“大鲨鱼”或者“太子”摩托车。每一辆大车小车的光临,塆里人都用最热烈的炮竹声送上了最衷心的祝福。
农历腊月二十二,老老少少聚集在云侄儿家里,一帮年轻人自发认捐了修路空缺款。宝弟弟和刚哥哥为了一个头名,争得脸都红了,我强行做主让他俩并列第一,才算让两人脸上都有了笑容。
也许是一条水泥路带给台子塆的变化太大,也许是台子塆人憋屈太久了,结算完工程款后,不知谁突然冒出一句:大哥继续组织一下,今年台子塆搞个春晚撒。
好主意!要得!台子塆春晚的建议瞬间引爆,得到了全塆老老少少的强烈支持。
那年除夕夜,台子塆春晚在零点钟声中恋恋不舍,一场盛大的焰火璀璨了台子塆欢乐的夜空。
4
政策越来越好,台子塆人在致富的路上也越走越宽。
2017年,建设“四好农村路”的春风吹到炉子山,那条一公里路迎来了它的第三次蜕变。路面加宽了,安上了护栏,装上了各种指示标志,安全性更强了。又把那条路与临近的王家铺、徐凤冲两村连通,从此,那条路成了炉子山村最忙碌的道路,每天来往的行人和车辆络绎不绝。
前几天回老家,四叔正在院子里教咱家老头子刷抖音,俩颗白发脑袋凑在一起在冬阳中闪闪发亮。隔壁大父还在忙碌着他的茯苓菌种厂,听说今年想突破十万袋。七叔和九叔听说我回了,赶紧到屋里来。原来他们今年打算扩大天麻种植规模,想流转我家的一块稻田。
“路修好了,运输方便。去年种了20多亩,赚了十几万。”七叔一脸红光,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今年我们计划八十亩。”
看着激动的七叔和满怀期待的九叔,我知道台子塆已经走出了沉默,终有一天,它一定会随着那条路,走向更辽阔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