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过后,天气渐渐转凉。
娘来电话说,大(父亲)的骨疼病又犯了,看着几亩成熟的稻子黄在田里收不回家,整天在家着急上火。
娘和大都七十高龄了,不愿意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山旮旯。我们多次劝说无用后,也只好由着他们了。
娘和大都是苦水中泡大的人。大出生时正好赶上新中国成立,饿着肚皮的奶奶一滴奶水也挤不出,只好用石磨磨出的糙米糊糊喂养着大。清汤寡味的米糊糊没有油没有盐也没有糖,大长着长着就输给了塆里的同龄人,矮了一大截,还瘦了一大圈。娘十六岁时就被嫁出了门。娘的娘家实在太穷,供养不了娘这个别人家的人。在一个秋天的早晨,娘穿着仅有的一套打满补丁的花布衣服被送出了娘家。
在我所存的记忆中,娘和大就没有清闲的时候。
大上学不多,从小学了个石匠手艺。十五六岁时,大就开始参加各种各样的大会战。修水库、改河道、造农田,大背着他的一箱工具跑遍了天南地北。分田到户时,家中正是老的老小的小都当不得力,一个七口人的大家完全压在了大和娘的肩上。除了料理自家的几亩田地外,大要经常卖些零工。大做的都是重体力活,他单薄的身子严重透支。记忆中,不到四十岁时大就差不多老成了如今七十岁的模样。
娘的身体比大高大了许多,力气也似乎大了些。挑草头、抬石头、砍硬柴,娘心疼大,承担了家里所有的重活儿。白天,娘像个男人一样跟着一群男人在田地间忙碌;晚上,娘还要就着灯光缝补我们磨破的衣裤,为我们准备着过冬的鞋和袜。即便是农闲时节,娘也闲不下来。捡野油桐、钶野木梓、剥杜仲皮、挖苍术蔸,什么能变钱,娘就起早贪黑漫山遍野地寻着。
生活在大和娘的汗水中挣扎前行。再苦再难,从来没听过大和娘的抱怨;再劳再累,大和娘也很少舍得坐下来休息。
在大和娘没日没夜地操劳下,一大家人虽说没有今日的餐鱼顿肉,却也从未饿过肚皮,还供我顺利完成学业跳出了农门,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十几年前,年近花甲的大在一次砍柴时,一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经过半个多月住院治疗才捡回来一条命。从此落下了一身骨疼病,天气变化伤口部位就钻心地疼,可大却仍然闲不住。
大经常说,世上只有冤死的鬼,没有做死的人。
后来,我和妹妹相继成家,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再也不需要大和娘来支撑了。我和妹妹就商量着,把几亩田地免费租给了别人,想让劳碌一生的大和娘享受一下清福。
可没过几天,大就要回去了。田地仍然在耕,鸡鸭照常在养,茯苓也没少种。对于大和娘来说,勤劳不仅是一种品质,更是一种习惯。
我百事冒得做的不中,会闷出病来。大说。每次看我们大袋小袋带走他们种出的米面,看着我们贪婪吃着他们准备的一大桌饭菜,大和娘都会高兴得像个孩子。
“你大说了,把今年的稻子收起来,以后再也不种了。”娘在电话里说。
听着娘的转述,我知道大终于到了做不动的时候。莫名地,头脑中竟然想起了大曾经饲养的那头老黄牛,还有它眼角的泪水。
在那个农耕的时代,牛就是一个农家的半边天。大精心地饲养着大黄牛,大黄牛也尽心尽力地帮着大耕着我们家的田地,从小黄牛一直耕到老黄牛。
那天,大赶着老黄牛拖着犁钯翻地。快到中午时,或许是太累了,或许是它太老了,原本好好的老黄牛突然一下子坍塌在地,再也没能站起来。
大找人把老黄牛从地里抬回牛栏,放在新铺的干草上。大端来盐水和新鲜草料,老黄牛却头也抬不起来。看着大急得团团转,老黄牛无可奈何地低声哀嚎着,眼角留下长长的一串泪花。
没几天,老黄牛就离开了大,离开了我们家。那一串泪花,却一直流淌在我心底。
今天,我终于明白了,那串泪花不仅是生命尽头的不舍,更是丧失行动能力后的苦痛。
你让大宽心,我明天就回去收。我安慰着电话中的娘。
我知道——
勤劳,我应该传承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