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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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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19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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驯子记

驯子记

2002年,寒露。

医院里昏黄的路灯把我的身影一会缩短一会拉长,一路小跑着,心跳得厉害,腿还在发抖。你说你这娃咋这么唠叨的,你妈把全流程的疼都受过了,还迟迟不肯出来,只有动刀子了。

2时26分,你的第一声啼哭让所有人都长出一口,靠在墙上,我感觉自己老朝下出溜。病房里,又红又丑,是老远你给我的第一印象,嘴可真大呀,闭着眼舌头一会舔向左耳根,一会舔向右耳根,很享受的样子。走近一看,我的心拔凉拔凉的,右脸蛋上竟然有一个明显的“小”字,你爸额颅上疤疤造成的心理阴影一辈子挥之不去,这你脸上又长出个字,子承父“孽”哇?

算了,一个相亲困难户,老来得子,能有个娃就不错了,还挑肥拣瘦啥呢。好在没过几天,那个字慢慢淡去。

自此,一部现实版的《战争与和平》拉开序幕,一对父子的江湖恩仇捻子爆燃。

1

应该是刚会说话吧,我教会他的第一件事,就是记住他妈和我的电话号码,而且会常常考问。万一有朝一日被拐卖他乡,警方也能通过电话联系上我。事实上,近两年看拐卖的故事多了,光知道电话号码是不行的,得抽血认亲才行。

当然,会说话以后,这娃也弄出不少笑话。有一次我们逛街,他拉着我的手哼哼叽叽说要吃“牛牛”。想啥呢,我半天没反应上来,后来随着他手指才看见一个卖花生的摊子,原来这上面有一车“牛牛”啊,还真挺像的。还有一次看到他妈的制服照,惊奇地问:“妈,你是共产党?”一办公室的人都笑喷了,一个刚会说话的娃,关心这些为时尚早了吧。

那二年,我在宝鸡上班,隔段时间才能回来。反正挺迷忽的,经常换幼儿园,也经常换班级,一直都没搞懂,他到底上到什么文化水平。

只是听老师说,你娃脚手麻利,最爱给大家发碗筷。我估计在班里做“公益”,会得到老师的口头表扬,所以他才乐此不疲。要说呢,这娃倒真有个最大的特长,就是不爱吃饭,而且从来不饿,所以总比同龄人低上半头,所以嘛,咱人短小精悍,跑得快,干这些事效率高。

这一阶段,有一件事让我印象深刻。以前只要说上学,跑得比谁都欢,那天从出门就拧呲着不去上学,问了三声你到底上不上学?得到否定回答后,我一怒抓着他的衣领,穿过半个周至县城,把他押解到学校,空气中洋溢着他凄惨的哭声,快到学校门口时,口气明显松缓“我去上学,我去上学”。

其实,我能猜得到他不愿上学的原因,无非是受到同学的欺负,无非是老师不待见,但这些问题,此生一直会遇到,逃避没用的。给园长叮嘱了几句后,随后又是踊跃上学的样子。

那时候,对于学习这事,我以为,只要娃快乐地成长,学不学无所谓。可是原始积累,哪有快乐的呢?

2

2007年秋,又是入学季,当时我在商洛出差。他妈打电话:“你娃哭着不上幼儿园了,要上一年级,咋办?”

“幼儿园还得上多长时间才能上一年级?”

“还不得上个学前班,最少还得一年。”

“他要上就让上吧,跟不上再留级算了。”

就这样,又混进了一年级队伍。

还记得当年进周至西小的第一天,在学校门口我抓拍了一张照片,书包跟人差不多一样高。娃呀,这么着就成小学生了,自求多福啊。

看看,你看看,这不是上学来了,这是惹人着气来咧。刚入学没几天,我让他拼几个音,画风奇绝啊,渴-阿-,拼出后是开,播-窝,拼出来是八……严肃的学习,不带这样逗人的,你就是拼个“小了白了兔”“白了白又白”也好呀, 至少能沾个边。

笑过之后的暴脾气一上来,顺手抓起书,在头上抽了两下,没出息的,连这些都学不会。果然,男孩家家的,又开始两泪汪汪,气得我回到床上,以最舒服的姿势把气顺顺。

好了,留级吧,我回天乏力了。

简单急躁的毛病,我知道,但一时半会还改不了。所以有很长时间,我连他的作业看都不看,万一又出什么夭蛾子,我的老命要紧。

直到有一天,听他妈说你娃运气还不错,上光荣榜了。拾金不昧了?乐于助人了?劳动积极了?啥光荣榜呀?期中考试光荣榜啊!

苍天啊大地啊,哪个天使姐姐老了花了眼了,你也能上光荣榜。我立马骑着电动车去学校侦察,果然那个娇小的身影,蹲在最前排,害羞的样子。

不应该呀,连拼音都不会呀?

就这么个,他什么时候学会的拼音,什么时候学会的加减剩除,我全然不知,就一去四年。

其间,跟班主任有过一次会晤。老师说有时一个眼神,你儿子就会跑过来,马上看看杯子有没有水,墨水瓶是不是干了,然后撒开“柯基腿”,立马办好。

呵呵,这样也好,等到我和他妈老了,能喝杯热水也未可知。

3

看惯了那些为了娃上学筚路蓝缕的家长们,像我这种文艺中年中的残次品,又随性又生硬的家长,全中国估计个位数:既没有规划,也没有目标,更没有耐力,哪天黑哪歇,散漫尼古拉斯。

你看吧,2011年秋,开学已有一周,喝多了朋友一个电话,就把儿子从周至转到了长安大学附小。啥啥都没打听清楚,等到办完所有手续,我才傻了眼:附小教材用的是北师大版,之前咱学的是人教版,也就是有些内容,提前了大约半学期已学过,更可怕的是,他以前几乎就没学过英语。

这这这,这可如何是好,如果早点知道,我们也可以把四年级再上一次啊。

只有发挥硬着头皮装睡的精神了,上吧。有那么几个晚上,我和他坐在茶几前,耐心细致地讲解什么是方程和小数点的除法。每次讲完,他的小眼睛扑闪扑闪的,仿佛听懂了一样,等一出题,又是乱七八糟,瞬间感觉火苗从脚底下一点点朝头顶窜。耐着性子再讲一遍,还是依然故我。气得我又抓起书本摔到地上,我得是给石头吹气呢?

可惜了老夫的数学水平,连个方程都给娃教不会,我在一边呼呼喘气,他在一旁眼包热泪,哭哭哭,你学哭倒挺快的,戏精啊?

你说学习效率不行,弄别的事的效益咋杠杠的。进入附小不久,我同学问他长大附小和周至西小的差别,他竟然脱口而出:美女如云。一介小屁孩,还知道个美女,唉,心眼要正一正啊。

就像拼音他啥时学会我不知道一样,方程他什么时候学会,我还是不知道,总之,全当他啥都会,我不给自己找麻烦,将就着朝前走,倒也相安无事。

那二年,我可藐视规则了。尤其烦那些不能给娃们带来任何快乐的奥数班、奥语班等等“牛鬼蛇神”。但据江湖传言,奥数班可神奇了,能决定能不能上五大名校呢。虽然我知道五大名校厉害无加,但我不上你还不行嘛?但路人甲说,五大的教育质量能把学渣变成学霸,我的心扉有些微动。于是乎,放下尊严报过一个班,上到第三次课就开始逃课逛超市,掐么时间到了,回家。算了,不学就别惹老师生气了,不去也罢。

关于学习这事,再一次刷新了我的三观,还有多少知识的陷阱等着朝里跳:那二年有个“5.28”考试,咱再不把学习当回事怕也得有所反应呀。一套厚厚的卷子,只做了两三页,就再没坚持,其实坚持也没啥用,全给老爷画胡子呢。这六年时间,将就着过的日子,终于有了报应:别人都在知识的海洋畅游,我们在澡盆学个游泳还常常呛水。

多少个不眠之夜,我拿着西安的学校地图,看哪个初中能容得下一个瘦弱的身影。

有吗?有吧!市长大大不是说了,让每个娃都有学上嘛?

毫无疑问,直至2013年,我都没把上初中当一回事。我当时的想法是这样的:只要有学校上,知识不要断代就行,等到了开窍的年纪,啥啥就都会了。这样不负责任的家长,你说气人不?

枉背了“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的古训了。文字如果不能转化成思想,其实,就是能装装腔,没啥用。

4

运气还算不错,感谢的话就不说了,终于上了初中。

军训如期而至了,不用想,不用问,在一片白色校服的海洋中,总能找见最娇小的身影,那是我的儿子。

班主任隔着栏杆,表达了十分必要的忧虑:咱学好娃太多了,你娃可要做好向上爬的准备呀;学校进度快,娃一定要从开始就跟上啊;英语要好好抓一抓,把基础得打扎实呀……

惟有喏喏点头,自已的娃自己懂,几乎是一块白板,惟一能改变的,就是要有一颗上进的心,一点点缩小天渊之距。我当时最大的心理障碍在于:全班六十个娃,如果他直接进入后五名,该如何是好?老天保佑,争取考个前五十名就烧高香啦。

正式开学第一天,下车时,他眼里又是泪花,没底气的样子。看着他犹豫的脚步,走到校门口,学着别人的样给老师敬个礼,心里竟有些不忍,这苗拔的,不但根都露出地面了,连尖都快断了。

算了,你将就着上吧,我将就着撑。三年时间,你只要有个高中上就行了。

那恐怕是我见过他最认真学习的一段日子,每天准时做作业,还不忘叮嘱我签字,最到不会的还来求教一下。但那段时间,六点起床,从床到沙发,只要沾着能躺的地方,哪怕是十秒,他都能睡上一觉,我知道,娃真的是困。

正长个子呢,连个觉都睡不够,能长高吗,能提高国民素质吗,弱不禁风的孩儿们如保屹立于世界青年之林?中国教育,真想给你个差评,但咱也不敢评,评了也没用。我知道如果不是必要的方向,这些知识最终会化为烟尘随风而散,但学校教会他做人、做事等等基本原理,却能受用终生,于是乎,我把差评取消了。

也基于这样的考虑,我一直没有给他太施压,老师要求的,家长必须要检查作业,作业写不完坚决不行等等硬性指标,我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好在,他学习还算主动,老师安排的事将将能完成,总之,没见老师因为不做作业传唤过我,也算一大幸事。

有教无类这话,我感觉自己好像找到了一点感觉。初三第一学期吧,跟我谈判说回家先睡觉,到凌晨两三点起来写作业,这样效率高,我没有反对。每天都是他自己靠着闹钟,写完后再眯一会,持续了一年多。尽管老师非常不赞成这种做法,但只要他上课精力能跟上,由他去吧。

另外一件事,我觉得自己可能做得不对。老师一再不让用手机,但我想着娃下午回家,车上将近一个小时,他用手机听听歌看看《快乐大本营》,也算是个放松吧。于是,手机不离手,成了一大杀手,这是后话。

事实上,这段时间的变化,带给我了不少惊喜。有的题,我费尽周折才能做出来,没想到他寥寥几句,就烟消云散;据说经常有家长为了看作业崩溃不已,但我几乎从来不看,因为没耐心看那些烦人的图形数字,最终老师要求家长签字,到后来全是儿子自己模仿着一签,我的字不可能那么差,老师应该是知道的,但从来没明说,也算是默许吧。

惊喜之后的惊悚,想来也算罄竹难书。初二有一段时间,可能觉得自己翅膀硬了吧,因为啥事好几天跟我不说话,我能忍,没想到还围着我吹口哨,挑战的态势,不能忍。哼哼,不信你个小绿萝跟老生姜斗,我运用了智取法:去学校跟老师密谋了一番,当天下午放学,就跟我说话了。

感觉进校第一天的情景还在眼前,中考就来了。考前问我:“如果我的成绩超出你的预期,你会是啥反应?”“我估计我会猝死吧。”

我不是不相信奇迹,我是真的不相信奇迹会在他这个吊儿啷当的人身上会发生。

2016年7月22日,查到成绩的第一刻,沉不住气的他直接蹦了起来,我也很意外,不会是卷子改错了吧?我期待的是大跌,没想到他来了个翻红。

无庸置疑,他遇到了一群好老师,不抛弃不放弃,教会了他方法,培养成习惯,补上了短板。但学习最终是主观的事,我想他没有被甩出大军,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心里还有敬畏,还知道做事得规范,仅限于此,至于刻苦、奋进之类的更高要求,他估计连想都没想过吧。

5

“哦?是这娃上高中,咋看着像个小学生。”这是高中教导主任见到我儿子的第一句话。

“嘿嘿,我这娃不爱长个子。”

义务教育九年,靠运气画上句号,高中,是考验你小伙的时候了。

我讲我当年高考,为打基础曾经有一学期几乎没睡的案例,他听进去多少不知道,但他没按我的方法去做,那倒是真的。进了这个家门,不是横倒就顺卧,反正就是不学习,这才是新常态。

我们的理念如此不同,最深层次的原因,是我愿意吃苦,他却只想“投机”。我一直认为,不论干什么,基本功好的人,总能又快又稳地跑到最后,所以,从初中到高中,思维方式的转变、学习方法的摸索、基本功的苦练、学校氛围的适应、对自己定位的重估,都要以最快的速度进入状态。然而,儿子起跑就连着摔起了大跟头。

第一次考试,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创历史新低,跻身班里后五名。抓耳挠腮间,骂是没用的,打也是没用的,你可别看这小人儿,跟我对视时那杀死老夫的眼神。好吧,攻心吧,我又开始了关于转作风,打基础,找方法的思想教育,不好意思,我话他显然没听进去,因为他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有自己的方法,你嫑管。”要说这点,我倒觉得还算硬梆,成绩再差都好像不在乎,但这不听老人言的架势,非常让老汉冒火。

转眼到了高二,物理班里后几,生物班里后几,数学班里后几……钢琴一样,这个下去了,那个弹上来。

“来,看看你的方法,都学成啥咧?”

终于嘴不硬了,答应去外边补课,此时已近高二第二学期,白白流逝的近三个学期,就说你痛心不?你爸的心都碎成渣渣了。

这两年时间,青春期综合症来得像暴风雨一样猛烈。凡是老汉说的话,全是不对的,凡是老汉让做的事,都是磨蹭的。总之,父慈子孝那是别人的画风,电闪雷鸣才是我家的重头戏。我和他妈也自动分了角色,我唱白脸,她唱红脸,有时候也有突发情况,她也被气成了白脸。

终于,手机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躺床上看,写作业时看,吃饭时看,一开始我喊一声还有震摄力,后来,熟视无睹的样子,一次次点燃我的怒火。高二第二学期,有天晚上都两点了,还在自得其乐看手机,我冲过去把手机去抢手机,还在负隅顽抗,你这小身板跟彪形大汉斗,来吧,手机就在我手上了,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摔地上,身后又是他在嘤嘤嘤。

那手机质量挺好的,尽管屏碎了,还能用,第二天,他在微信里连着向我发问十余条,从我不尊重人到他有自己的节奏等等,我也逐一回复。结果呢,他看手机越来越正大光明了。

气得我把他的微信都拉黑了,眼不见心不烦,从此萧郎是路人!

6

尽管老师一再说,咱们班99%的娃家长高考不用太过担心,但我还是坚信,他会是那个1%。

在高二宝贵的暑假,我一再说你把以前的课本拿出来,一页页朝过翻,如果有个字腿腿是啥意思你不知道,就证明基本功不扎实,就得立马继续打。但是,他应该没听进去老人言,因为打基础是个苦功,必须得用时间去换空间。他还是那种状态,不是在床上躺着看手机,就是在床上迷瞪,从来没见过说看书会忘了吃饭,反倒是经常给大家捎话,让从周至给他带些粉蒸肉,带些黄毛家的凉皮,带些八云塔下的蜂蜜粽子……君子谋道不谋食,自己看,只知道吃,是不是做不了正人君子?

已经如此了,由他去吧,这段时间,我的心态也发生了变化,因为一个朋友做了个小测试打了老脸啊:朋友说你不用想,以最快的速度说出娃的三个优点,我竟然说不上来,说他没优点也不客观啊。我对他的感觉,也从家长会上老师反馈的信息找到答案:小付说他爸不相信他的能力。

我对自己也做了深刻的反思,反思结果是,给他足够的自由,要营造和谐的氛围,争取不主动破坏团结的局面,但出来混还是要还的,知识的欠缺是硬伤——八次模考,司马光砸了好几个缸。惟有一次考完回家,兴奋得很,说他都没想到考得还不错,这也许是他高中三年最高光的时刻,终于从掩护队伍里朝冲锋队伍里挪了一点点。后来几次考试,也没问成绩,如果考得好,他肯定自己梦中先笑出了声。

倒计时一年、100天、一月,高考终于来了。应该说这是我见到他最紧张的一次,半夜还要起来吃点东西,一直在抱怨床太软、枕头不舒服、裤子腰太大穿着不舒服,拳头大的米饭,只吃两口。那天考完,他和同学朝回走的对话,完美地诠释了紧张的内涵——两个人都做梦数学考砸了,一个梦见一大片题没做,一个梦见A卷B卷答案涂反了,异曲同工的是,半夜都吓醒了。

直到最后一科结束,我才斗胆问了下考得咋样,一句“你的也别寄啥希望”,为高中时代画上了句号,也宣告一个12年的终结。

我并不是浅薄到认为文凭是化验成功的惟一标准,但我仍然执拗地认为,有没有学到解决困难的方法是一个学生能力的重要指标。由此推开,在人生的不同阶段,我们会面对各种问题,中学时代锻炼的内功,注定你能跑多快跑多久。

有时候,我会觉得可惜,可惜那些在最该干某件事情(比如学习)的孩子,失去了一次人生淬火的机会,就像赶车一样,错过一个站,也许会错过许多个站,而要赶上前车,你付出的代价比当年会多长几倍,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不朝好方向努力呢?

这,可能是我想通过成绩,检验他是不是真正成长的惟一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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