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寺

庚寅三月半，春寒未退。山中冷风钻脖子、撩裤腿，使人头脑清空而邈远，我仨探访桃花寺的欲望越发冲动。

山坡树顶的柿子，并不一概摘尽，总留一些给飞禽作吃食。山里人自然，又混沌，又厚道，善根深邃。在我们探访的山谷之底，有一丈多宽的潺潺溪流，溪中石因活水而活灵活现，岸边石因干风而干瘦苍白。一翻过土岭子，大老远就望见了黑沉沉的瓦舍，一个坐北面南的山中小佛寺，有“开门见山，阖窗听水”的超然意境。山中建寺藏日月，钟灵毓秀通天地，这是最智慧不过的选择了。

我仨心情迫切，语言激越，快腿捷脚，一股下山风似的狂追了过去。

一赶到寺前，迎面一盆凉水，失落呼，失望呀，失败啊。一周遭荒草干枯纷乱，破砖烂瓦绊手绊脚，人迹萧瑟。山寺称“桃花”，却不见一枝桃花？一切都兴奋不起来，灰踏踏，懒洋洋，顿时央了游兴。

古籍说，东海度朔山上有一株巨型桃树，弯曲枝展三千里，那是天下桃树的老祖先，这是超现实的臆想。“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在这里也是神往的臆想吗？但早先的瓦舍轮廓依然存在，坐北朝南是三间两面淌水的正殿，左边一间矮屋应是僧寮。如今，正殿有三分之一已经坍塌颓圮，风雨穿堂。殿内一堆支离破碎的土木，应是先前的泥塑佛象。一根房梁已经掉落，一头栽地朽坏，一头戳天暴露，风漂雨淋，腐蚀入骨。蛛网牵挂缭绕，日月一久都成黑灰色。也不见一个鸟窝一个蜂巢，一片死静沉寂，没一丝活气，更无一毫神气，香火几绝。

从外看那小小的僧寮还算囫囵，仅仅容得下一炕一人，斗室蜗居矣。两扇门一把铁锁锁着，证明了主人的地位与权利，俗人不得随意侵犯。门边有两绺由红褪黄的旧纸，疑似一副对联，却不着一个字。猫腰细察，一个惊人发现，纸上印着干枯、细微、断续的圆圈，一边各有七圈，茶碗沾墨拓出来的？不会写字，无话可说，或许另有难言之隐？“古之仓颉作书，天雨粟，鬼夜哭，龙乃潜藏”。圆圈，圆圈，还是圆圈，既是夫子文墨，也是高天的谶书，也算厚地的图箓，是“浑然一体”、是“圆满无损”、是“周而复始”、是“始终如一”，大音无声，大象无形啊。

清风扫门云过客，寒暑易岁月侍坐。

一个放牛人过往，两头黄牛，一头黑牛，气气势势的。

我立即搭话。“老哥，你好。”

“好着哩。”崎岖的山路，练就放牛人的飞毛腿，凌厉的山风，吹得放牛人两眼红肿。

“这寺里咋没僧人？”

“有哩。人不常在咯，出门了。”我递一支烟过去，放牛人勾头点着。

“有几个僧人？”

“就一个。”

放牛人眯缝着眼睑，思思量量地对我们说，“这个和尚是桃花川人咯，离这哒不太远，三十来里路。这个人很有才情咯，考上大学了，叫大队支书儿子冒名顶替了。阿哒说理去，有命无运咯……”

“啊……哦……”

一个和尚？一个僧人！一个未能跨进校门的大学生？！

放牛人又说，这个桃花寺和尚，长年在外游方，一年在寺里住不了一月四十。还有，性情孤僻，行为古怪，每次回寺，怀里总要揣一些石头，他还真是把石头往山上背呢。

我仨转身瞭望，在僧寮西墙边不大的空间里，正是一个石头世界，有秩序有组织地高垒成丘，形形色色，丑丑怪怪，有姿有态有势，少说都有七八千。若仔细观察，这些石头并不是随手捡来的，因为石皮总能看出一些隐隐约约的纹路、明明暗暗的形势，却又不能十分确定是什么，混混沌沌，自然天成。在你的意象中是蟾宫折桂它就是蟾宫折桂，是达摩渡江它就是达摩渡江，是桃杏争春它就是桃杏争春，一切一切，境由心造。石身人身，以石修身，石性人性，以石养性，石道人道，以石悟道。因雪想高士，因花想美人，因石想才子。贾宝玉本是青埂峰下一块顽石转世，经历了人间的荣华富贵、儿女情长后，抱着玩世不恭的态度中举之后又索性出家为僧了。这些纹身的石头大概是有些来历，那个未见面的大学生和尚想借纹石表白自己五味杂陈的心境吗？几十年过去了，那又是怎样的不为世人知晓的心境呢。他出山进山，除了拣石头攒石头，一定还会挑灯夜读南华经金刚经，演习数学物理化学，偶尔也会翻看几十年前的旧报纸旧书刊。

三更有梦书当枕，千里怀人月在风。

作别桃花寺。在返回的山间细径上，不由人在心里揣摩那个大学生和尚的长相，清秀？干瘦？白皙？黧黑？有一双怎样的手？有一双怎样的眼？他本来平光稚气的脸庞已被岁月风雨腐蚀成怎样的轮廓？惟愿欣于所遇，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这么思着想着，眼前豁然开朗，但见山坡上野生桃花怒放，云蒸霞蔚，兴高采烈，高低连绵，有画境，有诗意。至此，忽然醒悟桃花寺为何无桃花？这是佛家大慈大悲，胸怀天下，普渡众生的大愿啊。山坳里，冉冉升起雾气，随之落下一阵淅淅沥沥的雨星子，使人油然生出两句妙诗：一片白云遮不住，满山红桃尽为僧。

与我一起探访的小满、种利，一个安静，一个愤躁，皆性情中人，喜山川林木丰美，烦都市俗世喧嚣。一一渐次出山，一一缓慢悟道：闭门即是深山，读书随处净土。

游寺不值。

此行不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