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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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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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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勒

1975深冬,我奔赴新疆疏勒当兵,一扎根四个春秋。光阴似箭,岁月荏苒。45年后,这段边陲生活就像一坛陈年老酒,一揭盖醇香醉人,止不住醉语起来。

一入河西走廊乌鞘岭,第一次意识“口内”与“口外”区别,一翻越天山进入塔里木,第一次认识到戈壁荒漠与肥土沃野的不一样。我们的车队行驶了四五个小时,仿佛还在原地打转转,没有明显的参照物,无树无河无庄稼无土丘,砾石满眼滚滚不尽,沙漠满眼绵绵无垠,干冷干冷的,空静空静的,仿佛从天而降的一场大火燃烧了三百年,又泯灭了三百年。这根本原因还是缺水,极度极度地缺少水。土得水而沃离水而荒,石得水而活离水而死。那“沙”是“少”“水”而成的,那些沙砾原本就是一滴滴渴死的水啊。

“疏勒”属于突厥语,意思是“有水”。祁连山西端最高峰是白雪皑皑的疏勒南山,从山谷流出的疏勒河蜿蜒500公里,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东缘盐沼中销声匿迹。今天的喀什市,正是历史上疏勒国的都城,四野绿洲辽阔,河水东去,南流。东汉班超不仅是一个“投笔从戎”的知识分子,而且是一个少见的孤胆英雄。他率吏士36人远赴西域,在虎狼之窝机智地攻杀匈奴使者,废亲匈奴的疏勒王,扶立亲汉政权,前后盘桓31年,封定远侯。这个异域立功的奇人,在麻衣相里被描画得“燕颔虎颈”,有大富大贵的飞食之相。唐在西域设立影响深远的安西四镇,其中的疏勒镇也在喀什,并成为丝绸之路天山以南重要的转运站,出葱岭(帕米尔),到中亚诸国,到西亚波斯(伊朗)。

喀什噶尔河,源出帕米尔高原,从喀什城南流过,秋夏汹涌,波涛滚滚,冬春暗弱,河床裸露,牛羊散布,牧童高一声、低一声地一问一答。特别是第一次见骆驼,还以为马背肿了。喀什市,距疏勒县7公里,距疏附县7公里,两县之间也是7公里,在地势上呈现一个三角状,彼此紧紧相依,就像一个母亲手牵着两个孩子。疏勒人口密集,维族占92%,汉族占6%,剩下的就是乌兹别克、克尔克孜、塔吉克。土坯垒起的民房一律平顶,十分便利晾晒,不防雨,只防风。所以,在戈壁荒漠,最多见的是一簇簇骆驼刺,枝叶如尖针,缩减水分蒸发,这也是野骆驼的草料,它们都是瀚海的生命奇迹。另一种树木是沙枣,银灰的叶子,黄褐的枣实,吃起来确实沙甜干面,似乎都能听见春季风沙袭来时喋喋喋的响声。哈密瓜忒有名,或青皮或黄皮,纹路细密如蛛网,眼观白亮,摩挲粗糙,这是真主恩赐给沙漠民的仙果啊。主人无不热情好客,西瓜与哈密瓜摆在一起,一定要先吃西瓜,再吃哈密瓜,甜度节节浓升,如果倒过来,则级级下降,在新疆这是常识了。葡萄是来自瑶池的一株灵根,一身的珠宝贵气,经真主之手广植沙漠绿洲,由此漫延平民化,葡萄架在村落里,村落在葡萄架里,村落里有又柔又刚的刀郎舞,葡萄架下有热情弹唱的十二木卡姆。

农三师垦区,常见风化台地,它是一座高出地面百米的汉朝戍堡,经过千年的日月剥蚀和沙砾消磨,只剩下断垣残壁,仿佛火烬遗迹。汉朝统辖西域时,戍边将士就地挖取沙土,夹杂红柳、胡杨、芦苇、罗布麻,修筑连属相望的军事设施,每十里筑一小戍堡,称之燧,隔若干个燧,再筑一大戍堡,称之障。在开荒地时,又发现驼俑、马钱、汉五铢、古铜镜(铸字:君宜高官)。这种五铢钱是汉代最著名的钱币,兴许最早出使西域的张骞触摸过,和亲乌孙国的解忧公主触摸过,班超也触摸过,证明口内与口外的交通源远流长,两种截然不同的文明互鉴辉映。

一入喀什,就像到了中亚的伊斯兰国家,语言不通,文字不懂,一个街衢都是穆斯林。男人喜穿黑条绒,腰里小刀,有事没事嗑着葵花籽;女人裙装长筒靴,眉毛描得浓重,几乎都要连在一起了;小巴郎活泼可爱,头顶着一摞馕一路叫卖,耍把戏似的。在大巴扎,有不少骑小毛驴的,遇身高腿长者,脚尖都蹭到了地皮,赶驴车的就更多了,他们停车时不拽缰绳,而是去抱驴脖子。在历史上,这个民族还叫过高车,因为他们的车轮很高大,相似于今天内蒙草原上的勒勒车。喀什东门大巴扎,中亚最大的商品集市,摊主在坐地经营维族小花帽、英吉沙小刀、乌兹别克头巾、伊朗地毯、巴基斯坦铜壶、俄罗斯套娃。黑须摊主右手抚胸,嘴里“布哩布哩布哩布哩”,召唤摊位一角的笼中鸟,那鸟滴滴溜溜轻唱起来,一声声,一句句,尾音颤抖,撩人心扉。这是百灵鸟,戈壁沙漠的精灵,真主派来的阿肯(歌手)。黑须摊主嘴里咕噜咕噜,手掌平托一个琥珀似的东西向女人兜售大概意思:这颗阿勒玛斯——金刚石,刚从一只地莆鸟的嗉子里解剖出来,淡黄的光晕太高贵了,黑乃木——贵夫人佩戴再合适不过,真主也是这个主意。羊肉烧锅一家挨一家,现场宰杀,当场入锅,场吃喝,热气腾腾,膻气沸沸。常见五六个眉骨突出、眼睛灰黄的男人席地而坐簇成一圈,五六瓶五加皮白酒转圈儿喝,一直底朝天。也有围成一圈,卷莫合烟抽的,纸条一定是报纸,那样才能提炼出特有的烟味儿。男人相见,抚胸俯首,口中喃喃问候,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萨拉姆里克”(吉祥安好)。中老年女人几乎都蒙面纱,体态胖胖的,对面走过来,却能准确地认出对方,同时撩起面纱,拉住手站着说话。

市中心的艾提尕尔清真寺,有500年历史,在东方红广场西侧,坐西面东,开阔大气,应是中亚最富盛名的伊斯兰建筑。在礼拜日,上万名教徒蜜蜂一样密集广场,这时塔楼上忽然发出呼唤祈祷的长长的喊声,闹嚷的广场一瞬间安静下来。接着,随着寺顶上手鼓声的节奏,和着寺顶上的唢呐声,庄重的乃玛孜(礼拜仪式)开始了,他们潮水般俯身下去,一分钟工夫,又潮水般直起身子,面向西亚圣地麦加,双手合十默默念诵,向真主祈祷生活的平安与人生的幸福。

市郊的阿巴和加麻扎,也叫香妃墓,各种资料记载她就是乾隆帝的妃子。其实,香妃真正的陵寝在北京清东陵,这里只是她的衣冠冢。其外形是依然是典型的伊斯兰建筑,进入内部就见十几个平躺的半圆柱状的墓堆,一律黛绿色,中间的一个最大,四周的都小。中间最大的是香妃,四周是她的亲人,在一侧还有一幅香妃画像,朱唇粉脸,喜盈盈,香飘飘。香妃墓后院,一大片陪葬的平民墓,沙土质地,渺小稠密,他们生前都是伊斯兰教徒,念诵《古兰经》那一刻都是平等的。

维吾尔老祖先,最早信仰波斯(伊朗)摩尼教,在敦煌还曾发现过摩尼教的《二宗经》残片。伊斯兰教传入后,迅速取代摩尼教,成为阿拉伯世界的一分子,并深深地影响了维吾尔民族的文化集成,古尔邦节最为繁华盛大。维吾尔文,就是一种以阿拉伯字母为基础的拼音文字,从右到左横行书写,静观别别扭扭,写起来如行云流水。

疏勒的道路也有说法。一是海绵路,春天一解冻,地下水上涌,开始翻酱,汽车开过去就像压在海绵上,且常常陷车。二是洋灰路,晴天灰尘很大,汽车开过去一道粗长的大尾巴,故名扬(洋)灰路。三是水泥路,偶然下一次雨,道路立即泥泞不堪,故名水泥路。道边柳树,一律砍了头,新枝呈现放射状,如一个又一个绿太阳。道旁田地呈青灰,常见维吾尔人在劳作,砍土曼一起一落,闪晃着亮光。道路一边,有骑毛驴的,有赶驴车的,还有穿红裙的维族女人风摆杨柳般地走过去,特别撩人眼眸。你若问路,他们手指一个方向,“欧———哒。”其拖音的长短,正是路的远近。喀什百货大楼“001”号售货员那个高挑轻盈,那个端庄浓丽,太撩拨年轻人的心,我们去一趟喀什,必看一回“001”,可望而不可及。1978年,有两部电影让人铭记至今,一个是《追捕》,杜丘高大冷峻的银幕形象,一时成为姑娘们追慕的偶像。另一个是《流浪者》,印度音乐如梦如幻,乐而不淫,对每一个人的心灵都是一种洗涤。但也有洗不干净的,放映的当晚,就有一个“拉兹”偷了疏勒县银行,让当地军民哭笑不得。

在疏勒县东南15公里处的荒漠中,有一片特别的人为绿洲,松柏苍翠,碑石林立,气氛森然,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陵园。清明时节,我们去祭奠烈士,看到的碑石多数是“巴指”立的,烈士们都是在帕米尔高原牺牲的。为修那条一直通往巴基斯坦的战备公路,上万名战士麇集冰山,数百名战士献出了年轻的生命。令我惊讶的,有一个陕西扶风籍的烈士,年仅21岁,这是我的同乡啊。我用手轻轻抚摸这块碑石,刚开始是冰凉的,3妙后居然有了温度,是烈士的体温吗?他知道有个17岁的小同乡祭奠来了吗?我在心里默默祈祷,“乡党,你是扶风人的光荣,你为咱扶风人争光了。乡党,你是我哥,弟弟我也会争气,不会丢扶风人的脸。你静静地睡吧。”

疏勒,西北著名“兵城”1976年在南疆军区给毛主席开追悼会,大太阳晒得人热汗直淌,却要衣帽整齐地站直了,长时间一动不动,我眼前一阵黑暗,重重倒下了,这是我最失败的印痕。1977年,总政歌舞团李双江忽然到南疆军区慰问,他一连气唱了6首歌,特别是那首《红星照我去战斗》,比电影里的还要逼真。第二天,在疏勒的街道上,又近距离地看到了总政歌舞团的女兵,那样白皙的俊脸,那样婀娜的身姿,那样高妙的气质,这是我最美好的记忆

在军区大院,一条胳膊的男人夹着扫帚扫地,一身无领章帽徽的破旧军服,眉眼低垂,面无表情,行动机械,痴痴呆呆,50来岁的样子。听老兵讲,他曾是国民党军队的飞行员,还荣膺过青天白日勋章,但这已是历史的遗迹。不过从他硬朗的身板,以及脸部肌肉,似乎还能嗅到一点点军人的气息。见过落魄的,没见过这么落魄的。在我们营区西3公里外有一个村落,全是半农半牧的维吾尔人 ,只有一个汉人陈连长(国民党),一个维族老婆,两儿三女,在村口的水渠边站着吃旱烟锅,身体瘦高,手指瘦长,全然一个老农,当年的英武泯灭了。

农三师有十几个农牧团场,屯垦于叶尔羌河和喀什噶尔河流域。在这些团场依然保留了部队编制,主体是第一代摘掉领章帽徽的农垦人,他们放下手中的枪,拿起砍土曼,开辟了一个又一个上百公顷的大农场,出产小麦玉米大米、出产棉花葵花烟草,成群放牧牛羊,在5座水库养殖淡水鱼,繁荣了新疆经济。他们的子女属于第二代农垦人,子承父业。在这些团场,还有众多的上海支边青年,他们的青春献给了边疆,他们的爱情也献给了边疆。见过痴情的,没见过这么痴情的。在我们的营区大门口,至少有半年时间,经常有一个身姿柔的老姑娘来找“陈主任”,我们的政治处主任的确姓陈,但那是一个正人君子,没一点关系。她说话羞羞涩涩,话语遮遮掩掩,特神秘的样子。时间一长,才知道她是上海支边青年,大概感情几番受挫后,就神经兮兮了。她的一切故事成了一个谜团,永远地关闭尘封了。

新兵集训的头五个月,我们的一个重要任务是与警卫连一起修筑一大圈营区围墙,我们干劲十足,吃劲更十足,一顿或七八个馒头,或四碗鸡蛋烩面片,或三碗白米饭,对我们这伙农村来说,感觉就是天天在过年。我的饭量也是挑头的,一年功夫,从1.60飙到1.71米,肉也长了30斤。在春季,当时吃得最多的是菠菜,拉出来的屎都是绿的。这道弧形围墙之内,是部队的一个大果园,有葡萄有杏子,当时正逢杏子成熟,香甜诱人,连长一挥手,“就地吃,不许拿。”陕西兵把杏叫heng,笑得几个女兵前仰后合,“横……咯咯咯…………” 包雪笑得最灿烂。她是我们一年入伍的,沙湾县的汉人,一口新疆“白克”话,几乎每一句尾都要带一个拖腔的“嘛——”,听起来特绵软舒服。她中等身材,大脸盘,大眼睛,和蔼温柔,谁都喜欢。当时,当兵的照相是时尚,而且常常集体合影,我发现每一回包雪都站在郭列刚身边,还有一个晚上站卡车到疏勒县城看电影,她一只手居然插进了他的大衣兜。郭列刚这家伙,强装有知识,在人面前念几句古诗,诱惑人家的芳心嘛。其实,这一切都是爱的小露珠,一遇大太阳就蒸发得无踪无影了。

新疆地广人稀,沙漠无垠,戈壁无际,有绿洲的地方,才有城镇人烟。这个县与那个县,动辄三四百公里,所以人见了人都很亲切。所以,无论地方车司机,还是军车司机,经常长途带人,捎东西拉物件,司机地位崇高,朋友众多,社交广泛。李明是汽车排司机,1974年兵,陕西岐山人,魁梧厚道,白净面皮,急脾气, 与我甚密。有一次大会餐,喝酒喝醉了,脸红耳赤,颈筋硬鼓,当众宣布自己秘密,“在路边一招手,我……就停了。那丫……丫头,那个漂亮,你——没见过,嘿嘿嘿……”“真有那么漂亮?”“哄你是王八……这个王八。” “到底咋啦,说呀——”“那丫……丫头,一聊才知道,父亲汉族,母亲维族。”“二转子……”“阿图什、阿克苏、库车、托克逊……一直到乌鲁木齐,四天,整四天!那丫……丫头,嘴甜的,一声声‘大哥’,叫得你浑身舒坦……”“你就没学学电影里,杜丘与真优美在山洞里那个?”“胡扯!不过,我跟你们说啊,可别告诉人。那丫……丫头漂亮,那是嘴漂亮,又巧又小又红……”“亲嘴没?”“临下车,就要挥手再见了,那丫……丫头突然抱住我……使劲亲了一口……”“你咋反应的?”“我……我能吗?

在副支队长朱守办公室,悬挂着一大幅广袤的新疆地图,一切都标得清清楚楚。他细致文雅,懂俄语英语,给我们做军情报告,说“苏联战机一旦越境,5分钟就能飞到我们的头上下蛋”,而我们部队“正是中央军委的千里眼、顺风耳”,所以“保守秘密,慎之又慎”。澡堂有专供首长洗浴的单间,朱守通常是鸳鸯浴,加带着一个三四岁的儿子,从不一个人进去,这就是上海人。有一次,他掏出一封信要我代发,航空信皮上写着:陕西省军区后勤部白辛夫  收。白辛夫省军区后勤部部长,)在陕西乃至军界名声太大,说他后勤部部长邱会作进贡过黑狗肉。我万分惊讶的表情,当场就被他看出来了。记得当时朱守背着双手,无意识地来回走动,喃喃地说道:“白辛夫是我姐夫。他的问题……说是有问题。他连邱会作见都没见过,咋说呢?至今都没有一个确实结论……”在此之前,我只听人说,他们家兄弟姐妹都是大官,最没出息的是朱守,副团级一个,未受组织重用。第三年,朱守沉沉闷闷地转业了,回原籍上海。

在我们营区外围有高高的线杆,有密麻麻网状天线,错落有致,非常精美,这一定是受到蜘蛛网的启发,又一个成功的仿生啊。八一节,杀猪犒劳干部战士,杀猪匠太业余,脖颈处戳一刀,猪翻身跑了,逮住再戳一刀,又翻身跑了,一连反复了六次,到底杀死了,轮到褪毛,水温不对,咋都褪不下来,最后只好剥皮了。田科长生于江南水乡,也爱吃鱼,两条水沟萦绕营区,常常见他带领三个节节高的儿子,挽起裤腿下水摸鱼,还总能摸到七八条手指长的,银银鲜鲜,泛着水亮的光泽。胡大个抢到一个蓝板球,纵身再投,球还未出手,却轰然倒地死了。眉心流血,似有筷子粗的洞洞。后经追查,是有人在不远处用小口径打鸟,还真是飞来的横祸。拴狗与拴虎是同一年入伍的陕西老乡,关系亲密无间,时常打闹戏耍,有一天拴狗端起枪说“我毙了你”,一扣扳机呯地一声,拴虎死了,这颗子弹到底怎么来的?谁都不知道。一个陕西农村新兵,遇一个城市女兵,一见面,先客气,“你吃毕了没?”女兵羞臊至极,跑到股长那儿哭诉,“他说,…… 战士刘喜种菜,不想与菜农女儿恋爱上了,这是违犯纪律的,谁料早种上,肚子渐渐大了,处分已不能解决问题,于是提前退伍,“三口人”回山东了。

外孙女头顶着语文书,遛遛达达地走过来,软缠硬磨着要我给她讲解一首北朝民歌:

敕勒川,

阴山下,

天似穹庐,

笼盖四野。

天苍苍,

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是维吾尔老祖先吟唱的一首牧歌。

“老师说了,这是敕勒人吟唱的。”

“老师,只说对了一半。”

“那另一半呢?”

“听姥爷说。这个……

在阴山下放牧的这一支敕勒人,也称铁勒人,正是今天维吾尔民族的远祖。公元六世纪,突厥在广义上包括突厥、铁勒各游牧部落,在阿尔泰山以南生息繁衍。隋开皇二年,分裂为东突厥、西突厥。所以,维吾尔的语言属于阿尔泰语系突厥语族。他们早在唐天宝三载(公元744年),在今鄂尔浑河流域就建立了近百年历史的汗国。公元840年(唐武宗),汗国灭亡,他们这才陆续西迁,到达新疆,史称回纥、回鹘、畏兀儿。

在漫漫历史长河中,维吾尔人与突厥人同属铁勒部族,一般高的并肩兄弟。后经裂变演化,被突厥当成儿子死死奴役,后来挣脱恶父锁链,重新获得独立与自由。只是同属突厥语族,又都信奉伊斯兰教,所以才有“东突厥斯坦”及“东突厥伊斯兰运动”,企图建立一个政教合一的“东突厥斯坦伊斯兰国”。宗教史与政治史密不可分,两者的分歧是时代背景及人为观点造成的,而终点只有一个,那就是真理。一旦超越真理,大步走向极端,就会栽进谬误的深渊。

1997年,疏勒县人艾山·买合苏木越境,在巴基斯坦成立“东突厥伊斯兰运动”,自封主席,从事分裂新疆的罪恶活动。这里的历史根源一目了然。2003年,艾山被巴方军队击毙,但他培养训练的恐怖分子依然贼心不死,在200884日制造喀什暴力事件,集体出操的16名边防战士当场牺牲,多人受伤。此后,武警在帕米尔的山坳里击毙了多名“东突”暴徒。为追思牺牲的边防战士,当地伊斯兰教逊尼派穆斯林腰系白布带子,自发麇集,追悼英灵,虔诚诵经,作乃孜尔(祈祷)。毛拉头缠雪白的色兰,双手捋须,抹面,躬身,抚胸,拉着细长的嗓音,“作恶多端的撒旦(魔鬼),必然受到安拉(真主)的惩罚,将被投进象沙漠一样炎热的火狱。为善始终的解放军战士的灵魂,一定受到安拉的奖赏,被送到极乐的天国花园,在突碧和西德莉(天国之树)的树荫下放声欢笑。

一名战士的遗物中,有一个封皮盛开天山雪莲的日记本,在扉页上有烈士手抄的歌词:

我也要去啊,我也要去云游四方,

我要看看这世界是什么模样。

我要走很远很远的路,

我要越过高山和大江。

安拉会保佑我吗?能不能平安健康?

我愿能够归来,或许能归来,

回到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

回到我亲爱的故乡——

永远的梦乡中的疏勒,在我青春的脸庞上留下人生的第一道褶痕。在超市里一看到来自新疆的葡萄干,一猛然我就想起西部边陲。现在,我依然牢记着那首净化心灵、雪澡精神的新疆民歌《百灵鸟》——

铺满鲜花的金笼子

哪能与自由的树枝相比

用宝石修砌的宫殿

哪能与温暖的窝巢相比

……

2002年,一个偶然机会,知道了包雪在石河子的电话,实在令人兴奋啊。一拨通,连声音都没变,虽然30多年过去了。我们都很激动,一说就是半个小时,战友分别,好像才是昨日,仍是青春男女的靓丽形象。

“包姐,我是你的小弟弟。你大,我小。”

“我们,一起站过夜岗。蚊子差点把人吃了。”

“当时抹的是防蚊剂吧?”

 “是呀,手上、脸上。那气味太难闻了。”

 “有点象……清凉油?

“你那小脸白能掐出水来

“变了,粗脖子,大胡子。

“咯咯咯咯……

“变老了。”

“成熟美。”

军转干部老孙,也跟疏勒有缘,长子在八一中学上过学,次子18团当过兵。我俩经常谝说疏勒,什么12医院、靶场、炮团,什么202203部队,什么康苏煤矿、阿克苏大米,什么和田玉、西克尔水库,什么英吉沙小刀、阿图什无花果……

你在疏勒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一块上海手表,一双翻毛皮鞋,两个长绒棉被套,还有一塔克(麻袋)书。”

 “新疆美食呢?”

“羊肉抓饭,那个油油的滑腻,那个晶晶的黄亮,那个喷喷的浓香,太难忘了。”

“这精神方面呢?

认识了疆土之广袤,边城之雄奇,伊斯兰文化之盛,维吾尔女人之美。

 “四年军旅生活,你怎么评价

“在新兵连,本来派我去学业务,因为我在新兵里文化最高,年龄最小。不

巧,在生产地劳动时跌下水渠,手腕骨折了,大好的提干机会错失了。

 “还真是细节决定成败。”

“人生不会总是一马平川,不踬于山者必踬于丘,不踬于丘者必踬于石。”

“这对你以后的人生有影响吗?”

 “佛家虽说‘以逆境为园林’,但现实却是冷酷无情的。刚刚跳出农村,又匆匆回到农村。”

   “你又如何跳出农村?”

参加1980年全国高,考进宝鸡师范学院

我和老孙对新疆感情很深,那就是我们的第二故乡。平常聚在一起谝闲传,能用维语说当时的日常生活。比如——

“曼阿子儿,马西朗葵满喀什噶尔开台。”(现在,我开煤车到喀什去。)

“曼库萨克堂细浪。”(我肚子饿了。)

“古古提、卡可马克拔嘛要可?”(有火柴、打火机吗?)

“普鲁拔嘛要可?”(有钱吗?)

 “巴席卡大科。”(你思想有问题。)

 “比希盖比——比希盖比——”(叫操:一二一……一二一……

“莫额!”(滚开。)

“阿郎——斯盖!”(骂人:他妈的!)

“阿拉尔汗。”(石榴花。)

 “热合满提。”(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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