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功镇

回扶风老家，每每穿过两原加一川的武功镇。1961年武功县城迁移普集镇，这里遂成“废都”，一天天沧桑下去，土城墙拆垮肥田去了。漆水蜿蜒北来，涨落有序，冬瘦夏腴，仿佛营养武功镇的脐带。芝草无根醴泉无源人贵自在，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民生在勤。土城土镇土街土著居民，在小城中，在大村中，人头熙攘，市声喧嚣，如沸腾的羊肉大锅。有城必有城隍庙，这里城隍庙是空洞的，那城隍定然去普集守城捉鬼去了。那后稷教稼台古貌矍铄，台俯视田禾，田禾仰望台，对话无杂言，但道桑麻长。这里武财神关帝庙财大气粗，一左一右两麒麟眼神势利，世人皆爱钱，活人难免俗。

民居商铺密集如牛百叶，新建房子高不过三层，或砌瓷片，或仿古建，栋栋鲜明，幢幢光亮。旧屋夹杂其中，瓦破墙歪柱斜，已经活得筋疲力尽，唯有檐前柿子红得繁荣耀眼。磨坊、油坊、豆腐坊、饭馆、旅店肩挨肩，手牵手。两只芦花母鸡在闲庭散步，一只四眼狗叼着肉骨惶惶跑过。一铁匠铺门前布满铁货，斧镰锄头，铁链水缰，錾子凿子，黑硬而锃新。一馍房在门前摞高八笼蒸馍，泛白光，散麦香。众多地摊卖布卖衣服，在西安已淘汰的款式在这里仍然时尚，穿长筒靴子的女子在与摊主高高低低地讨价还价。街上行人，方言互问互答，不出方圆十里，或家人，或亲戚，或朋友，稔熟如米汤；认识的，知道姓名，是哪个村的，半生不熟的，也知姓张姓王；更多的人面熟，或在街边道口卖烟叶卖土芹菜，或拉一架子车甘蔗沿街叫卖。“磨——剪子来……戗——菜——刀……”一声河南腔，特别而孤立，一结板汉子掮条凳拴砂轮水罐，八字步缓慢而从容。缓慢从容的，还有坐在街角卖虎头鞋的老婆婆，缁衣瘪嘴核桃脸，她的虎头鞋年幼而稚气，七成是艺术品，三成才是鞋。

回回穿越武功镇，回回感觉新鲜惊讶。武功镇就象一本线装古籍、一件古代器物、一册老黄历、一架古筝、一篇骈文，反复摩挲，气味馨香。它更象一千八百年的大槐树，从根底往下挖掘，虬虬蟠蟠，惊心动魄。没有历史的民族是心智残缺的民族，没有城池的土地是文明阑珊的土地。武功镇始建于北周，黄土筑城垣，而今1400岁。明洪武增资再筑，一周围三里二百二十步，城内九街十八巷，街头纵横，巷尾交错。清嘉庆，知县张树勋为缅怀乡贤题刻门额：（左）北迎仙门——璇玑锦绣，（右）北来凤门——凤岗晚翠，东观澜门——麟阁勋名，（左）南集贤门——绿野春云，（右）南望月门——许国文章，西以稷山为城墙严严实实——没门。武功镇具龟形，东门外教稼台是龟头，两侧水池是龟睛，南北四城门是龟足，后街深二丈、广四十丈土壕是龟心，一徐姓宅内一方土地寸草不生是龟胆，西城中段有凹裂是龟尾，又因龟头张望漆水，故有“金龟戏水”之说。鸟归沙有迹，风过浪无痕；人杰因形胜，形胜为地灵。这个巨型龟背都坐过哪些池深城高的乡贤呢？有关他们的密码，就在城门题词里，一个一个破译吧。

麟阁勋名的谜底——西汉麒麟阁十一功臣之一苏武。苏武故里在武功镇龙门村，一入阙式纪念馆，有塑像坚硬巍然，一身西伯利亚的风尘。脚前两只大羝，一看就是匈奴的，关中山羊没有这等恶相。孤阳不生，独阴不立。当时，单于粗口喷骚，“什么时候下羔，你就什么时候归汉。”石可破而其坚不可摧，丹可磨而其赤不可夺。一个苏武，一群公羊，踽踽于北海（今贝加尔湖）。看戏词：苏武留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穷愁十九年……转到苏武身后，一只温良的小母羊立定俯首。苏武墓堆，青草密匝匝，小小黑果，象羊屎蛋，近鼻一闻，有一丝膻气。纪念馆抱柱联大字惊心：思昔日威名扬匈奴功德昭大汉，看今朝节操留胜迹浩气贯长虹。苏武归汉后封“典属国”，相当今天的外交部长。俶尔，稷山顶上一声急峻短促的野鸡长鸣，那只小母羊似乎在晃动。一天，苏武对武帝坦言， “虽茕茕孑立，但幸得胡妻，生子苏通国……”随后，苏武的胡妻胡儿也回到长安。大概政治归政治，生活归生活，苏武有胡妻陪伴，有胡笳弹唱，依然铁铮铮的汉臣。李世民杀建成、元吉登上皇位，又强占元吉妻妾，就连隋炀帝的萧后都抱上了龙床，哪里还有君子之风。但他开创的贞观之治使天下百姓受益，无法否定李世民历史地位。张学良有名分的女人就有十一个，再加上抽大烟，生活极度腐化。但他发动兵变，逼蒋抗日的大义之举，永远彪炳青史。

璇玑锦绣的谜底——苏若兰织锦回文诗。武功镇北边的苏坊是她的故里，生于十六国时代，清秀婉丽，谦默巧慧。她丈夫窦滔镇守襄阳，调脂弄粉，溺爱小妾，两口子感情渐渐疏散。那若兰极有才情，纺布帕，织锦绣，五彩相宜，八寸方正，文字纚纚，横读竖念皆为诗句，计二百首。窦滔见到诗帕，愧疚掩面，急忙修正自己行为，破裂的镜子又重圆了。好事流芳千古，良书播惠九州。千百年来，土布手帕是这一带婚俗习惯的主角，周边双直线蓝条纹替代回文诗，精巧简约而美观。第一回遇面，女子若中意，一方手帕塞到小伙手里，自然是定情物了。照帖订婚这一天，媒婆头顶一方炫目的新手帕，在酒席前人五人六地走过来，走过去，因为新手帕是女方最有代表性的酬劳。结婚当天，女方要提前预备手帕七八十，打发值劳的、戏耍的、闹洞房的，还要敬献家族长辈。一拉扯上两三个孩子，媳妇变成婆娘，手帕悄然爬上头顶，边幅与耳梢平齐，一个成熟女人的标志，说话已有斤两，可以当家作主了。

凤岗晚翠的谜底——报本寺遗迹。天地灵气不泯，在武功镇点化成功，“有二龙戏于馆门之外”，李世民降生了。凤，本是有德行的男子。一个道士善于相面，说李世民 “生龙凤之姿，有天日之表”。后来真成皇帝，遂有祭祀生母的报本寺，以七层浮屠为主体，少见的皇家气派。自古武功镇有一景——胡燕朝塔，每年春夏之际总有一大群燕子，在塔顶上缭绕翻飞，喁喁唧唧，呢呢喃喃，一月四十不去。一个“胡”字，让人凝视、解析、洞察。来自西北的常常冠以“胡”字，如胡姬、胡酒、胡笳、胡萝卜、胡旋舞，胡燕也是同类？鲁迅说唐王室“大有胡气”，陈寅恪说 “李唐一族之所以崛兴，盖取塞外野蛮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颓废之躯”。在历史长河中，一些汉人胡化了，一些胡人汉化了。李渊祖父是胡化的汉人，受封北周（鲜卑宇文氏）唐国公，生母独孤夫人是鲜卑贵族独孤静之女，自然有鲜卑血统。后人常以此解释李隆基抢夺儿媳的合理性，胡人长子连后母都可以顺势揽进怀里。西晋末年“五胡乱华”，鲜卑是五分之一，在华北西北前后建立四个燕国。一年一度，在武功镇逡巡彷徨的胡燕，那是远去的燕国王气的幻化吗？尉迟敬德是鲜卑人，尉迟、慕容这两个复姓，皆为鲜卑姓氏。万俟卨陷害岳飞，“万俟”（moqi）这个复姓也是鲜卑一枝。北魏孝文帝汉化改革，鲜卑拓跋氏随之改为“元”姓。现今的锡伯族前身，也是鲜卑一枝。

绿野春云的谜底——北宋张载讲学的绿野亭遗址。张载眉县横渠人，关学创始人，乃一代鸿儒。他危坐一室，左右简编，俯而读，仰而思，矻矻终日，中夜起坐，取烛以书。在苍茫的绿野上空，他似一片飘然而至的春云，停留这里讲授《正蒙》、《易说》，倡导贡生、知县、学正潜心研究社会问题。镇南有绿野中学，取意张载遗风，“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眼下，绿野亭遗址更像一个道观，土崖五丈，壁挂弱草，顶生劲松，一层窑，二层洞，三层穴，层层叠加旋升，石级细径通联，有三分孤陋，二分荒疏，一分沉寂。但张载理学思想，近视满眼烟云，远观恣肆汪洋。关于“气”的学说太玄，似乎又很实际，主张“太虚即气”。天地为庐舍，精神寄太虚。“太上感应”就是“气”的运动，大气层之上称太虚。由于“气”的游离变化，出现了诡异莫测的事物现象。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在“气”的支持下，他的魂魄自由活动去了。阴阳二怪气争胜，阴怪气成鬼，阳怪气成神。“气”正如中医的“经络”概念，不是骨、肉、皮、筋、血，却能调节肉体与精力、神志与意识，聚而生，散而死。气色、气性、气魄、气度，人似乎就是一个“气团”，张载认为“学以变化气质”、“腹有诗书气自华”。

许国文章的谜底——明弘治十五年状元武功康海（号对山）。康海聪颖早惠，就像一块海绵掉进水里，对知识有极强的吸附力，巡案大人出下联——东三更西五更更点不同，他立即对出上联——南六斗北七斗斗星各异。至于考试做文章，那就跟玩耍一样，说中就中了个状元。翰墨警天地，诗书通古今。康海文章，力陈改善吏治，裁庸任贤，兴利除弊，并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与甘肃庆阳李梦阳结成明代文学“前七子”。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康海少年得志，太书生气，既没搞清政治游戏规则，也没吃透世俗人情深浅。雅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俗说，人对脾气狗对毛。当时，兴平刘瑾垄断朝政，颐指气使，而康海连眼皮夹都不夹一下。后来，李梦阳被刘瑾党羽打入牢狱，一纸条“对山救我”密赍康海。他这才第一次走进刘瑾府邸，不得已为文友求情。在刘瑾被“诏磔于市”时，他被囫囵划为“刘党”，而李梦阳一语不发，抬眼望天。康海重回民间，由此睥睨朝廷权贵，广蓄优伶拿拿捏捏，与户县王九思（前七子之一）联手，搭起台子高声唱戏，乐天乐地乐民乐自己，武功人称作“康娃腔”。康海写下有名剧本《中山狼》：馋眼猫，天生毒，才得个皮毛抖擞，便把恩来负；这贪狼，反面皮，尽世把心亏，短箭难防暗里随，把恩情翻成仇敌。

西依稷山，东瞭漆水，紫气涌动。在稷山生活的远志、半夏、防风、柴胡、三七一岁一枯荣。这些草药捏成一小撮儿，似乎又是作者的谜底——你虽有远大志向，但婢女当夫人底气不足，只有半下（夏），没两下子。所以嘛，要防止你这个扶风人，把青史上的帝君名贤、才（柴）子佳人胡乱解说。流水下滩非有意，白云出岫本无心。你说错了三成，又说对了七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