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之声

在甲骨文里，“夏”是一个玲珑可爱的蝉状，现在的“夏”仍能觉察到这是一个象形字，因为蝉是夏令的物候，蝉连续而尖锐的嘶鸣则是夏之声。十年囹圄，一朝光明。蝉的幼虫仅仅针尖大小，从树枝上空降入地后，在黑暗中生长八九年，乃至十二三年，才能破土而出，缘树蜕壳，羽化飞升，朝天放歌。蝉“饥嗡晨风，渴饮朝露”，本是清高、纯洁、通灵的物象。雄蝉能叫而不能听，雌蝉能听而不能叫，一对天聋地哑巧妙地互补着飞食飞鸣，竭力演绎弱小生命的奇观。“蝉从初伏噪，客向晚凉吟”，“雨来蝉小歇，风到柳先知”。古生代晚期，蝉已暂露头角，距今两亿年，属地球村土著居民，最先听到蝉声的并不是我们人类。

一个夜晚风雨飘摇，本该出土的幼蝉不得不拨慢自己的生物钟，等待下一个夜晚。但也有性急的，不顾天敌的暴殄，迎着晨曦惶惶顶破地皮爬出来，浑身泥屑，遍体土腥，活似土地爷的小随从。它稍稍凝神敛气，六个爪子开始爬树，攀升到两三米处，煞有介事地停下不动了，一个盘腿入静的老僧似的。此刻，朝阳露头，地气蒸发，清风流动，大地万物滋生漫长。大约一刻钟后，一个石破天惊的奇迹发生了，蝉的天灵盖裂开一条对称的缝隙，并向两边蠕蠕掰开，豁口越来越敞亮，接着轻巧地一抻，迸出一个嫩绿的头脑，及一个细长的嘴针，唯两睛是中华式的油黑。这个新鲜的生命吸收着天地精华，贪婪地储蓄着真元能量，充分饱盈之后，两只前爪踩住外壳，用力一挣一脱，俶尔离壳而出，只是脊背飞翼瘦拧拧、皱巴巴。一呼一吸，一俯一仰，飞翼开始绽放、舒展，仿佛有一只美人纤手在轻柔地抚摸。初生的蝉翼嫩白透明，边沿带一线淡淡的绿痕，仿佛雨后田野上漂浮不定的雾气。时间一秒一秒过去，翼面色泽一层一层变灰，网状脉络一丝一丝清晰。汁液顺着脉络暗暗渗透，源源不绝地向翼面漫漶，使之缓缓深灰，慢慢硬挺。这时的蝉体也变得炭黑晶亮，双翼修长对称，就象蓄势待发的一架喷气飞机，一个夏蝉至此完整完美地诞生了。一股清风摇动树枝，那蝉双翼一振，“突——”向另一棵大树蹿去。由此，一个夏之歌手的生涯开始了，嗓音嘹亮，绿意飞扬。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那蝉是昆虫音乐家，时高时低，时急时缓，忽儿弦断绝，俄闻管参差。

在树冠上，螳螂向蝉靠近，蓄意谋杀。那蝉吱地一声，喷出体内汁液，只为减轻重量，又嗡地一声飞走了。螳螂是蝉的天敌，人也是蝉的天敌，舌尖知道蝉的肉香。在去楚国的路上，孔子看见一个佝偻者捕蝉，容易得就象摘取一片树叶。出土的汉代陶灶上有模印的蝉的形象，真实地印证了汉代盛行的食蝉之风。而且，古今捕捉方法相似——照蝉或耀蝉，于夜晚在树林里挂一灯笼，然后摇树撼枝，受惊的蝉便朝光亮处飞来，随之被拿住。有人说幼蝉是高蛋白，碳水化合物丰足，吃了便有千般好、万般好。故而，一到夜晚就见手电光柱四处闪晃，男高一声，惊惊喜喜，女低一声，私私密密，刚出土的蝉一个个被活捉去了。在浙江云南密密的竹林里，在土层里龟缩的一些蝉被细菌感染，在生命终结之时，不甘心沉沦，憋足一口气，哗地一个喷笑，在头顶嗖地蹿出嫩黄嫩白的五六茎菌子，做药膳的称之金蝉花，另一类的名贵虫草。大洋洲的一些岛国招待贵宾极为怪异，裸女相迎，活虫摆宴。如今，拇指粗的豆青虫已上国人餐桌，且美其名曰“豆丹”。据科学家推测，人类未来的食物来源是群体庞大的昆虫们，如蚂蚱、蝗虫、飞蛾，自然包括有土龟之称的地下蝉了。

古人称蝉有五德：头上有缕，其文也；含气饮露，其清也；黍稷不食，其廉也；处不巢居，其俭也：应候守节，其信也。蝉登枝临空，餐风饮露，不沾腥秽，生性高洁，受人崇敬，招人喜爱，并悄悄人格化。魏晋以前，帝王近臣等官员头上的蝉冠，有显眼的蝉形文饰，以示高贵不凡。历代文士佩带蝉形玉佩，有高洁清正的寓意。有权有势的富贵人死了，下葬时口里必含一枚玉蝉，暗示速速转世重生，再次来到这个世界，高高在上享清福。

一个“单”字，使人想到齐国将军田单用火牛阵大破燕军，想到与两汉长期对峙的匈奴君主单于，想到单田芳的评书醉倒观众。“单”加“示”旁为禅，禅宗是佛教的一个支脉，和尚打坐称坐禅，曲径通往幽处，禅房花木最深。刘禅乐不思蜀，愧对先主昭烈，也愧对长坂坡杀出杀进救己一命的赵子龙。“单”加“虫”旁为蝉，蝉有佛性，唐玄奘为金蝉子转世，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在树干上风干的蝉蜕，进入药铺能治破伤风，进入中军帐，顿生金蝉脱壳之计，竞技场上卫冕成功，称蝉联冠军。三国貂蝉可能是蝉脱生的，清洁柔媚，侠肠义胆，最后化作一股清风飘走了。

高蝉多远韵，茂树有余音。大树上的蝉不停地自我夸耀：“知——了……知——了……”大树下，方正有智的老师沉着脸，说：“蝉不谦虚。未经冬长春短，又能知道什么。且记，谦受益，满招损。”学生正欲回答“是”，不料蝉又抢答在先，“知——了……”老师的脸更阴沉了，俶尔计上心来，“我出上联，你对下联。”

师：一树蝉翼耀日色；

生：两岸鱼鳞映水光。

师：残暑唯有蝉催尽；

生：新秋凭借雁带来。

师：痣面英雄有杨志；

生：蝉鬓美女是貂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