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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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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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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河

汉江是天帝的一条大锯,不知不觉地拉扯了几万万年,涣涣散散地开辟出深浅不一的峡谷。又几万万年之后,江面白帆上上下下,伴随深沉悠扬的拉纤号子,涌现星罗棋布的江岸码头,出现市声鼎沸的长绺河街,供在风里浪里讨生活的人们驻脚歇息。每日炊烟袅袅,人群熙来攘往,那便是做买卖的集市,鸡鸭鹅鱼虾鳖挤堆,獾肉竹鼠肉麂子肉野猪肉高挂,魔芋木耳蘑菇酸菜竹笋满街。千年百年下来,跟随着劳动者勤苦有力的脚步,伴随着家家户户的鸡鸣犬吠猪哼,那集市月月膨胀日日发达,有规矩有行情的城市暂露头角。

从安康上车,沿襄渝铁路东去,汉江时隐时现,忽左忽右,众山拥挤,草深壑幽,尽观秦之雄奇,楚之灵秀。乘车如骑马,钻过山洞,跳过山涧,飞过江面,“白河县”站跳入眼帘。宋元明清以来,白河是汉江流域有名的水旱大码头,有“小汉口”的美誉。下车左顾右盼,南北二山对峙,东西峡谷神闲,一带绿水悠然。汉江气势滔滔,一路顺风追赶不休,宛如秦巴山地的一缕绿魂。

去白河县城二三里水路,只见江面百舸争流,铁船儿、木船儿南北绝江,东西随意漂游。近岸浅水区域,大石静卧水底,浑身绿藻婆娑,似龟鼋,似鳄鱼,似鬼怪,更多的四不象,唯独象自己,一切都是那么的野性粗豪,有水泊梁山的味道。抬头南眺,山影倒栽江心,屋舍依山起势,鳞次栉比,一直攀上山顶,抬头仰望,心惊胆颤。在此,秦鄂两省划江而治,隔水相望,北为鄂之郧西县,南为秦之白河县,一江面的船儿,有的挂“郧西”字号,有的佩“白河”字样,长年同处一江,口音相通,习惯相近,不少人沾亲带故。这些船儿满载毛竹龙须草木炭桐油生漆肚倍木耳,不紧不慢地靠岸停泊。这时,一群山民呼地抢上去,三言两语说妥工钱,一根扁担挑起两头,脚步匆匆,汗水滴滴,两肩替换着进城了。江面上,也常见新娘的锦绣嫁妆,也常见亡人游江的寿纸花圈棺罩,一条船载了人生的起始与归宿。江岸边,青衣妇人红衫女子在浣洗衣裳,说笑声和着汉江清流,水乡情致悠悠长远。江滩上,一条船翻过来晒肚,一渔翁靠住船帮晒太阳,抿一口甘榨酒,往嘴里丢一粒花生,一双老眼半睁半闭,闲云野鹤,逍遥自在,不忍上前打扰。江堤下,有两家轰轰隆隆的砖场,山上石头粉碎后烧成水泥,再拌上江里的黄沙卵石,填进模子上机突突震动,快速卸下排列风干,即是双眼的空心砌块,拉进城里盖房子。谁会想到,这座巍巍的山城,竟是从山上挖下来的,也是从江里捞起来的,山石是白河城的骨骼吗?江水是白河城的魂魄吗?过涧钻洞的襄渝铁路是白河城的脊柱吗?在山腰紧绷的汉白公路是白河城的神经吗?蚁爬蛇行的源源人流是白河城的血液吗?

汉江汇流,百川入海。白河县城的出现与昼夜不息的汉江密不可分。北宋南宋交接,兵燹遍地,鸡犬不宁,吴楚荆襄之民沿江东来,由长江而汉江溯源而上,在江宽流缓之处上岸,凿石为室,渔猎伐木,逐渐定居下来,所以“错居多异地之人,声音五方兼备”,一追根问底,十之八九都是鄂湘赣浙皖粤一带人氏。也可以说得更具体更形象一些,一艘下行船在此遇到大风大浪触礁翻船,于是几个汉子上岸搭起窝棚,缭绕起第一屡炊烟,沸腾起第一锅水。此后,便不再吃水上饭,上山采樵,沿江垦种,渐渐形成搭棚子的河街,为过往商旅提供水饭、酒茶、草鞋、雨伞,几把竹椅供行人歇脚。

明成化十二年开禁山令,白河县应运而生。春夏秋冬生百福,东西南北集千祥。数百年下来,随之衍生政治、文化、经济、风俗这些人类社会的元素,开始有了正邪、真假、善恶、美丑,这些触及人类灵魂的意识形态。

明朝末年,李自成起义军在白河与官军拼死命,反复交手鏖战,杀得天地失色,草木发抖,鸟兽逃逸,连日头都被染得血红,汉江漂尸拥塞,来往渡船绝迹。一月后,从江风里仍能嗅到血腥气,半年后,才开始在江里打鱼,四五年后,还能看清江岸石头上刀砍斧斫的痕迹,这场恶战惨绝人寰,有伤天地造化。这是汉江的隐痛,这是白河山城的沉重,惟一的治疗方剂,就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时间了。

三百年后,秦头楚尾的地理位置得天独厚,成为两省交界的水旱大码头,鄂豫陕的物资集散地。青凌凌的毛竹,婆娑的龙须草,一篓篓茶叶,一簇簇冬青,更有那杜仲木耳黄姜天麻蚕茧金针,就连那一层一层的石板都能盖房苫顶,大片大片的木瓜年年果实累累,能造品质纯良的木瓜酒,花柳烧成的木炭就更稀罕了。还有无数的野猪果子狸麂子狐狸蛇兔,以及忽起忽落的各色深山俊鸟。

依附汉江,河街蜿蜒三四里,自古商贾云集,繁华热闹。忆往昔,宝地聚集万两金,财源涌起千重浪。看今朝,一条窄窄的青石街,两排明清建筑,木石结构,古色古香,仿佛还能闻到500年前的气息。改革开放,白河人的崇商传统一夜苏醒。河街日见繁荣,商号毗连,人流如织,“除非大姑娘买不到,啥啥都能买到。”街面窄瘦,偏左了,又偏右,往前走着,直了,弯了,一条清溪似的由近及远。站脚东西观望,商号招牌五光十色,各种幌子挨密挨密,兴高采烈地挤实了头顶一线天。耳朵听到的是混杂的街市声,男高,女低,有吴楚清韵。在河街公少私多,门店高大者不见得就姓公,门店矮小者不见得就姓私,店名更有嚼头,停云旅社,信息饭馆,求实家具店。一个新潮时装店的隔壁竟是一个剃头铺子,一个婚纱摄影楼的紧邻却是一个铁匠铺子,时尚与古老同在一片蓝天下继续前进。唰唰走过的腿脚,黑皮鞋、黄胶鞋、绒布鞋、草鞋,传统不落后,现代不媚外,中国人的腿脚容易为伍成群。有人背一捆龙须草,或扛一捆青竹,“油油油”地高喊着往人堆里钻,也有耳朵塞MP3招摇过市的,地方风情与都市风采互见。河街中腰,一个菜市琳琅满目,山珍有竹笋木耳野鸡猴头菇,海味尽螺丝雀舌乌贼银带鱼,还有汉江鳊鱼大王八小虾米,一天卖得最快的还是猪肉,猪蹄猪肝猪耳更是快得抢手。随意走进一家饭馆,茶是能清火的明前茶雨前茶,酒是后山土制家酿的甘榨酒,食客腆着肚子走出来,个个脸红脖赤耳烧,放肆地大笑,肆意地乐呵。一个中西兼营的药店,一副对联养眼:炮制虽繁必不敢省人工,品味虽贵必不敢减物力。斜对面还有一个药店,唱对台戏似的,也悬一副妙联:但愿天下人无病,不怕柜上药生虫,中堂高挂针龙砭虎的药王孙思邈,隐士风骨,豪士气度,感召凡夫俗子。

翠花坡似画屏,坡下是朝起夕落的河街。“翠花”来历,据说与一个名叫翠花的河街妓女有瓜葛。顺藤一摸瓜,摸到明朝成化年间,当时长江流域商贸已具规模,市井繁华,人气日盛,繁荣必娼盛,最古老的职业,没必要耻笑。那翠花姿色、名望,绝不亚于一方知府或道台,汉江上下百十里水路没有不知道翠花的,特别是那些跑船吃水上饭的汉子们没有哪一个没亲近过。他们甚至能记住翠花的一颦一笑,内衣上的大朵牡丹图案,以及她迷人的馨香。翠花是每天吃酒时的谈资(犹如今天谈影视明星),否则那酒还有什么滋味?名妓自有名妓的苦乐,明明地出名了,暗暗地有钱了,甚至就连入世出尘的方式都是相近的。

这不,翠花也象杜十娘一样密藏一个百宝箱,而且遇到了自己心仪的“李甲”,一番谋划之后,重金赎身,走出青楼,搭上一艘下行的大船。同样,在大船上的故事也跟杜十娘相似,出现了无耻的“孙富”,只是翠花没有怒沉百宝箱,也没有扑江,死的却是“李甲”。对此,一直有三种传说,一是“李甲”遭翠花痛斥,悔恨难当醉酒落水,二是翠花在酒里下毒“李甲”喝后身亡,三是“李甲”反悔而“孙富”不饶,二人撕打起来“李甲”落水。但有一个事实是千真万确的,那就是翠花十九天后又回到河街,但没有踏进青楼,从此金盆洗手,做起正经生意来了。

翠花三十出头,细柳生姿,娇波流慧,办事十分讲义气,无论大掌柜小掌柜都情愿与她做生意,买卖犹如春前草,财源恰似雨后泉,一时青蚨山堆,家财万贯。河街铺面,翠花占到二分之一,有酒坊、茶楼、铁匠铺、绸缎庄、粮店、客栈,在百十里的汉江水路上,她依然是响当当的头面人物。有一年中原黄河泛滥,不少灾民逃难到汉江流域,一时饿殍遍野,满目凄凉,翠花捐粮100石救济灾民,知府赠匾一方:慈惠堪风。一直到晚年,她都乐善好施,终身寡居不偶,白头无疾而终。

如今,翠花坡柏树成林,峭石森然,山花烂漫,如诗如画。白雪皑皑的冬月,也是一派可爱的青翠。山地珍禽无翎雉栖息其间,她浑身红赤无羽,生一对肉翅能跑能飞,在夜间冻得乱喊乱叫,“天明垒个大大窝——”一到天明又忘了,冬夏都是精身子。一丝不挂的无翎雉美丽俊俏,她是羽族世界的风尘女子吗?

河街洪家,让人琢磨不透。最初,也就是个提篮小商贩,在街头卖洋火香烟瓜子,一遇到兵痞土匪、打炸雷、发洪水什么的,撒腿便跑,人走店搬。还有人说,洪家老奶奶在码头买菜,一半是买来的菜心,一半是拾来的菜叶,时常一柄蒲扇托着一把黄豆芽,瘪嘴呢呢喃喃,专注地低头走路,就这么打发清苦的日子。

洪家后人不是等闲之辈,都有些胆识和才略,这才是发家的根本。洪老大打抱不平,喝酒打坏了人,从此远走高飞,八九年没有音信。一日,忽然托人给家里捎回来200块“袁大头”,才知道人还活着。兵荒马乱的年月,洪老大在外头做什么,洪家闭口不谈,讳莫如深。

洪老三年纪轻轻,留一撮小胡子,为人持重,有些城府。一次在安康住店,遇到一个襄樊人,做生意赔了本钱,付不起店钱不说,还生了很重的传染病,人见人躲,眼睁眼望,几天的事了。洪老三可怜这个外乡人,替他付清店钱,深更半夜把人背出来,在汉江搭上一艘下行货船,一直漂流到襄樊。那湖北佬三天后就死了。咽气前,流着涩泪,手指自己妻儿,“兄弟是个大好人,就好事做到底吧。这娘俩……跟着你……” 临终,又不甘心地指着一个麻袋,“世道慌乱,朝令夕改,政不通,人不和。老票子毛了,不值钱了。这是我……这些年收的,全在这儿……废纸一堆。但……也难说……”料理完后事,洪老三搭上一艘上行货船,掮着一个麻袋,带着一妇人一孩子。一河街的男女老少,只知道他领着媳妇回来了,还带着一个拖油瓶,不少人在背地嚼舌头,说风凉话。洪老三深沉,不做任何解释,手大不捂众人嘴嘛。

大概两年后,那些老票子在武汉吃香了,据说可以兑换“袁大头”。洪老三雇定一条小船,还有两个保镖,下了一趟武汉,轻飘飘地去,沉甸甸地回。从此,洪家紫气东来,鸟枪换炮,气象非凡,似乎有使不尽的钱财,不断地收买店面,不断地雇伙计,一年比一年发达,成为河街首屈一指的富户。

半个世纪后,谁家楼房盖得最高,谁家最有钱,非洪家莫属。最初的国库券是硬性摊派,大家都不愿意买,摊派给商会的,洪家购下一半。为灾区捐款,将名单上墙公布,洪家又是最多,写在第一位。逢年过节,工商银行首先给洪家送金粉书写的对联:以义取利财源广,以智取胜伟业成。玩旱船,玩到谁家门口,谁家都要拿出两盒烟或一瓶酒答谢,洪家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烟酒以外,还有红纸包好的礼金。

不过,洪家后代鱼龙混杂,兄弟五人良莠不齐。爱打架的打架,拿刀子捅了别人,没过几天又被人砍了。爱抽烟的抽大烟,抽得黄皮寡瘦,没有一点正形。其他三个还不错,都是做生意干事业的好手,自立门户,腰缠万贯。就在上个月,洪老四的媳妇跑了,一下卷走30万,气得洪老四发疯扑江,还真是夫妻同床睡,人心隔肚皮啊。

河街刘家,祖籍湖北孝感,富甲一方的大财主,白河是刘家在四省二十六个生意门店中的一个。刘家高门旺族,传下来的楹联也十分大气: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老太爷仗义疏财,谁有个四灾八难,必然送银子过去。他本是前清秀才,对有悟性的穷家孩子,不惜家财资助上私塾,所以有“大先生”的好名声。树大招风,浪大翻船。在那个兵匪猖獗、朝不保夕的年代,多少富户被打劫,舍财的舍财,伤人的伤人,多少年都缓不过劲来。

有一年,看家狗一爪捂嘴学人哭泣。老太爷默然摇头,一句话不说。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山大王几十号人明火执仗,破门而入,二话不说,就把刘家的独苗儿子吊上房梁,又架起一堆大火。火堆辟辟驳驳,匪首凶狠发话,“要钱,要命,掌柜的自己挑!”老太爷不卑不亢,手里端着水烟袋,“要命。”

匪首一脚踢散火堆,从房梁上放人。老太爷毕竟见过大世面,年轻的时候走江湖不知踏死了多少鱼精鳖怪,还怕这几个打家劫舍的小鱼小虾。一个“请”的手势,匪首踏着咯吱咯吱的生牛皮靴,大摇大摆地走进刘家的大堂。老太爷轻轻一挥手,下人打开了平时紧锁的房门。一会儿工夫,三条口袋装满“袁大头”,一个土匪试着背背不动,两个土匪抬压弯了腰。

“去槽上,拉三匹马来。” 老太爷稳稳地坐在太师椅上,咕噜咕噜吸水烟,连眼皮都没有抬。匪首屁股不由自主地离开椅子,瞪大牛蛋一样的眼睛,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走出村口没多远,一匹驮“袁大头”的瘦马噗通一声,塌架了。“牵一头骡子来。”老太爷又一声吩咐,手里还是稳稳地端着水烟袋。“开眼了。这些硬货,算兄弟借的,留个凭据吧。”匪首解下镶金的宽腰带,离老远掷过来,骡子换马继续上路。

盗亦有道。四年后,那帮土匪果真还回来三口袋“袁大头”,赎回了自己的金腰带。老太爷十分平静,“既然流走了,就不该再回头。”他没有让下人打开口袋,仍旧原封不动地码着。没过几年闹“红”,“有钱的出钱,有人的出人”。老太爷又一次轻轻地一挥手,三口袋“袁大头”献给共产党,落下“开明人士”的头衔。之后,老太爷不断地为人民政府捐米捐钱捐布匹,又不断地将家人打发到四省二十六个生意点,为以后的生计提早打算。

扎根白河的刘家第四代人,数得上的唯有刘光玉。年轻时候为了生计,她白天跟男人一样抬石板,又为打夯的男人们叫夯,甚至扛包子上船,夜晚则为县招待所浆洗被褥,累了困了就喝烈性的包谷酒,完全的男子汉性格。后山缺老师,她有文化,政府一声召唤就去了,在山神庙里一人一灶一床,夜夜都能听见冷森森的狼嚎声。大约四年后,冷水镇设国营食堂,缺干部,她又一次被调去当主任兼会计。山里人穷,时常吃不上饭,她常把剩菜剩饭乃至稠面汤,端给过路的山民充饥。一日,一妇女带着俩孩子饿得两眼发直,话都说不囫囵了。她一转身进屋,哄着自己孩子,夺下一碗粥出来,双手递过去,“饿坏了,不得了,真能饿死人呢。”

1966年,有人说刘光玉教书,传授的是封建糟粕文化,在冷水镇食堂肯定有贪污行为,要不,她怎么把饭白白送人吃呢?一上会场,倒是她说的多,指控者说的少,“这么说,你还有理了?”“有理没理,老子不干了!”就这么简单,她放弃了公职。1968年,持械打斗白热化,见天死人,她只身上安康,用假话骗过持枪看守,救出两个外甥,怕人追,不敢走公路,跑到汉江岸口,搭上一艘下行货船,4个小时漂到白河。这件事后来传扬开来,都说刘光玉蝎虎,她苦涩地笑了,“我吓得衣衫都汗湿透了。”

1980年改革开放,刘光玉门板咣当一下,在河街开起食堂卖饭,半晚上不睡炸麻花,早上一起又炸油条,中午下午炒菜卖酒,生意红火,食客盈门。第三年,在河街买下一栋大房子。1983年汉江大洪水,安康旬阳白河沿江岸的房屋十有八九被冲走,她刚住了半年的房子也给冲走了,她养的一头小猪也给冲走了。一夜之间,刘光玉一无所有,与数以百计的灾民坐在翠花坡掉眼泪。

大水过后,刘光玉下到河街,绾起裤腿铲沙,扒出老房基,搭起棚布重起炉灶。五年后,她盖起三层楼房,既开旅社,又开食堂,成为白河县第一批万元户。她从来不巴结政府官员,而且不怕官,遇到不平之事,直接闯衙门,坐下一说几个小时,有人说她是“鬼不缠”。但衙门里的人则说,“刘光玉人厉害是厉害,但她不胡来不胡说,出出进进都讲道理。象她这样的人,白河县不多见。听说她出身大户人家……”刘光玉爱热闹,记忆力又好,喜欢地方戏,逢年过节的旱船队伍里,时常能看到她富态的身影。每到一家门口,她能现编唱词儿,唱得户主开怀大笑。

在河街,六子认刘光玉为娘儿(姑),其实并无血缘关系,只是都姓刘,又觉得她义气善良,心存感激。六子赁房子没有钱,她借给钱,六子惹是非,她出面平息,六子打老婆,她劝架劝不下,迎面给他一个嘴巴。六子无数次地喝醉酒躺在街上乱哼哼,她扶进屋里灌醒酒汤。过年了,六子几个孩子一头扎进来抢着拜年,因为她年年都给压岁钱。六子在酒席上半醉半醒地说,“我娘老子……十年前,把我赶出家门,不认我这个儿子。娘儿认……认我……我——服!”

刘光玉不简单,少见的女汉子。她是我的岳母大人,今生的荣幸啊。

河街陈家,陈老七五短身材琵琶腿,顽劣不可理喻,无正经职业。一天,父亲被惹恼,“你这个杂种儿子,给老子滚!”陈老七转过身,红口白牙问母亲,“我是不是杂种?”母亲气得默然不语。他又来一句,“你年轻时候不贞节嘛。”母亲无路可退,一边摸索笤把,一边气急怒骂,“你这个杂种儿子!”陈老七得了话把,又扑到父亲跟前,“我妈都承认我是杂种,你根本就不是我老子,你龟缩在我家做啥?”

陈老七愣人愣语,河街人笑弯了腰。这句愣话,也让陈老七付出沉重代价,不得不带着妻儿过江,住到那座废弃的清真寺里躲避风雨。为活下去,只要能抓到钱,陈老七什么都干,人家赌博他放哨,人家喝酒他拾瓶子,为贩毒贩银元贩文物贩假钞的当马仔,为卖大肉的从后山往外背猪,甚至背过死人,送过牢饭,当过码头装卸工。这些活路不长久,冒险不说,吃苦不说,总是不挣钱,有时还得忍气吞声。

陈老七生性好酒,没有哪一天不喝酒,日子几乎全让酒霸占了。与那些狐朋狗友在一起,他一贯穷大方,酒是他买,菜是他摆,端起酒杯,当仁不让,抢先连喝三下,而后才吆三喝四地推杯换盏,自然是他喝得最多。醉了,就闹,就哭,就笑,周遭四邻都别想安宁。一天当中,他有两种想望,一是弄些钱呀米呀养活妻儿,二是弄些甘榨酒刺激神经。当哪一天揭不开锅的时候,他便大大方方地到一个朋友家里等酒菜。晚上回去看见妻儿,才猛然想起她们一天都没有吃饭了。他麻利地下到河趴,一捧公鸡萝卜抱回来,放盐煮熟一顿饭。有个山民请他帮个手,把一个大水缸背进山坳,许诺1块钱。到了,山民变卦,说算帮忙。陈老七干脆不要了。那山民脸都红了,三勺包谷面作报酬。第二年,那山民酿得一锅上乘的甘榨酒,寻到河街送他一坛子。

干着杂活,打着零工,想着方子,陈老七在江滩打出了一片天地。原来的滩主手里有“批条”,不许他动一铲子。他一瓶酒下肚,佛爷似的坐上沙堆,怀里抱一个人头大小的石头,“老子今天就想看看是你的头硬,还是这个石头硬!”皇帝都避醉汉,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惹得起吗?陈老七意外取胜,于是天天铲沙卖沙,水不流舟的日子总算有了一点起色。

一日,陈老七铲沙铲出一样东西,也不是什么金银珠宝青铜器,只是一块象模象样的石头,斧形,上端钻孔,下端薄利。当时觉得好玩,就顺手拣回来了。几年过去,有个文物专家下乡走访,听人说陈老七手里有一个好玩的石头,便寻上门来(清真寺)。专家一看,眼镜差一点从鼻梁上掉下来,“这是新石器时代古人使用的石斧。”专家的眼睛巡视一周,“你怎么住这样的地方?”

三月之后,陈老七在河街买下一间平房,一家人总算安居下来,开始经营一些工艺美术品,据说都是石斧换来的。不过,陈老七嗜酒的老毛病依然如故,隔三差五,呼朋唤友,三教九流,啥人都有,喝醉了依旧吵闹不休,骂人打人那是家常便饭。

陈老七不是省油的灯盏,吃不得几天饱饭,不折腾出一点事来浑身不舒服。这不,听人煽惑,用全部家当做抵押,买下一幅清雍正《松鹰图》,据说价值不下几十万。此画在手里蜷了两月,心里到底不踏实,上安康请专家张眼,赝品!陈老七回头讨要,对方耍赖不认账,一酒瓶迎面砸过去,脸颊开花,顿时毁容。陈老七顺顺当当吃牢饭去了。

在河街中腰,一条隐秘的进城小路,叫桥儿沟。一道道石坎,一层一层地铺排上去,一眼望不到顶,高远如天梯,这是一道青色闪电留下的影子吗?这条石径幽深,曲了折,弯了绕,又象生命力旺盛的青藤,左右两翼结满数不清的苦瓜,也就是那些依山傍崖建造的木石屋舍。上前近观,石头砌体,水泥抹逢,山包似的险要而牢靠,因为半个身子都是担空的,几根木柱孤单地坚持着,耍杂技一般奇怪。有的屋顶石板拼成,与山体一色,浑然天成,山雨急骤而来,雨脚敲击,竟能听到石磬似的妙音。一台一阶攀登,一道城门式样的石洞横在眼前,额上刻就“天池关键”四字,天池岭的必由之路。钻过石洞,蓦然回首,那城门石洞竟象一个巨大石锁,一心想锁住山城的秘密吗?一条山溪悄然陪伴,一起升高走险,龙须草两岸垂挂,清风徐来,仙气飘拂,清流涓涓,水声如歌。这些人家的房前屋后,绝少能看到北方那样的高大树木,取而代之的不是一丛丛青竹,就是一窝放射状的荆棘,旁边或许还有一大块光亮的石头,过路者可以随意歇卧。白河城没有巨木古树,只因那份粗豪给石头霸占了,灵秀之气也被江水夺走了。

半山腰有一处人家,那屋就象四川人的背篓,正在蠕蠕爬山,有心撵上去,却不知路径在哪里?只有瞄准大方向,由着脚板向前进,一条细径,左一转,右一弯,居然到达了。原来有屋必有路,有路必有屋,路为屋活着,若路径荒了,那屋就死了,只剩蜘蛛的繁盛。

白河分布罕见崖墓,在清风口、小河口南、大坪街、石梯子、药树,一眼望去,亡人居高临下,比活人看得高远。这些崖墓群,年代无从考证,可能是周朝巴国墓葬,一律高出水面15米的样子,黄昏时节有无数蝙蝠在崖口翻飞巡逻。为什么要上到悬崖?生的方式决定死的方式。

每年春秋两季,西安美院学生一批接一批来到白河写生,梦幻般的山水民居使他们激动不已,神话似的崖墓群使他们惊讶不已,这是一个多么神秘奇异的地方,该不会是上帝的盆景吧。白河山水绮丽,人亦义气,好客大方,住宿吃饭便宜。这些大学生机灵可爱,临走总要给房东画一张像做留念。

北岭之巅,高坐白河烈士亭。传说,北岭是暗潜蛰伏的一条火龙,岭尖是龙头,时常祸害人畜屋舍。为防火龙肆虐,白河人在岭头建起一座八卦亭,不料魁星点斗,故名魁星楼。其气宇轩昂,雄视秦鄂两省,吐纳山川浩气。1952年,政府颁布公告,将魁星楼易名烈士亭。百步眺望,有黄鹤楼的巍然,近看则筋骨嶙峋,匾额磅礴,檐角如翼,琉璃瓦与日月争辉,英雄之气至刚至大,塞于秦天楚地之间。

1949年,解放军二度解放白河,全歼胡宗南104团。这期间,国民党反动势力负隅顽抗,数次与人民武装较量,白河地下党与农会干部200多人横遭屠戮,连长郭恩柱等百名战士英勇献身,先烈鲜血一次次染红山石草木。这期间,地下党组织屡遭破坏,共产党员大义凛然,有的被挖坑活埋,有的被装进麻袋投江。他们至死不叛党,没有一个软骨头,宁可玉碎,不求瓦全。白河一区区长何子杰就义前大骂不绝,“杀了老子,没什么要紧!人民已经觉醒,就象山崖龙须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国民党匪兵慌乱,掘龙须草塞何子杰的嘴,害怕更多的民众被赤化。他死咬龙须草,眼眶出血,一个铁汉子!

1971年修建襄渝铁路,工程兵部队逢水架桥,遇山钻洞,师长王富荣以下66名战士献出生命,长眠于秦山楚水之间。从依稀可辨的墓碑上,还能看清他们的籍贯、年龄及职务。他们都是外省他乡人,一腔热血洒在了襄渝铁路线上。在烈士亭,还安葬着一个白河籍的一十有九的少年英雄,年年岁岁清明,在烈士的碑前家人上供两支香烟、一碗甘榨酒。在1979年对越反击战中,一个暗堡吐出火舌,一时压制了我方的冲锋。“炸掉!”刘安林得到命令,匍匐摸索五十米,一个猛扑把炸药包靠上去,一拉,臭火。英雄一时性起,一个侧身翻滚,死死堵住敌人枪眼,又一个以身作盾的黄继光!

一年一度清明,秦地楚天,林寂云低,烈士亭纸花如海,香烟缭绕,祭奠者络绎不绝。烈士墓地山岚如海,郁郁葱葱的密林里,生活着一种头顶黑纱的小鸟,以江水为饮,以松子为食,在其间翩翩飞跃,一声一声呼唤,“生——生——”

有一年,我乘车下襄樊,对面坐着一个神情肃穆的老人。一答话才知,他是襄渝铁路的建设者,一个干筋硬朗的老兵。随意一聊,他毫不掩饰地道出了陈年旧事,不少鲜为人知,惊人心扉,动人魂魄。

“那个年代,无处不艰苦,大家习以为常。我们靠的是思想挂帅,靠的是青春朝气。炊事班白罗卜往工地送饭,一块石头从崖头滚下来,不偏不斜砸中脑袋,一声没吭,当场咽气,筐里馒头还冒着热气。那块石头怎么来的,一头野猪踩翻的,就这么邪。那个时候,野猪天天见,你不找它,它来找你,专吃厨房倒掉的垃圾……

“一辈子,我都忘不了,那几天重感冒,他们硬把我摁在床铺上不让出工,不然,我也避免不了。王希望,苟考仙,卜西海,还有黑豆,田大手,他们在那次塌方事故中都牺牲了。把他们刨出来时,有的抱着风钻,有的手握着钢钎,有的扛着一筐石渣……”

我在心里默默记录,这些远去的散落的英雄往事,但愿能把他们写进某一篇文章里。老兵双眼潮红,两手比划着说,“每隔两年三年,我都要坐一趟襄渝线,就是为了追忆战友。他们年纪轻轻的,各人有各人的脾性,就象山坡上的野花,各有各的颜色。”一个本色的老兵,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白河制高点在天池岭。登顶俯视,既无池,亦无湖,汉江如带,峰峦似簪,一坡密密麻麻的屋舍,脚挨脚,肩靠肩,屋上有屋,舍上有舍,鳞次栉比,层层叠叠,仿佛随意飘散的桐叶,假如猛吹一口气,可能随风飘落到山根。走过去才看清,这家屋顶往往与那家房根平齐,东家的侧窗正对着西家的房门。邻居足不出户,门窗相对拉家常,若借家什,这边一递,那边一接,甚至男人抽烟一抻手就能接上火。从山根到山顶,全是这样的勾手连脚、胸背相挤的屋舍。这些屋舍依附山体,这山望着那山高,那正是一幢摩天大楼,撮撮屋舍是门窗,楼身正是那山体。秋雨过后山岚弥漫,屋舍在漫漫山岚里游移不定,数千居民扮演雾中仙。走进去,一张八仙桌,一副对联喜人:白菜萝卜糙米饭,瓦壶天水菊花茶。若在冬季,一家人围了一个木方铁圆的火盆,红红地燃一堆木炭,嗑着松子,剥着板栗,煨着洋芋,烫着酒壶。下厨房,一样东西碰头,侧脸抬眼,一挂油渍渍的腊肉。这才注意到四周,还有吊起来的霜花柿饼、鳊鱼、獾肉、猪油,先民夸耀富裕的习俗依然保留着。一个木桶守住墙角,顺手拿葫芦瓢一舀,就见水淋淋的一大块魔芋。一个细颈瓷坛,不用揭盖,就能猜到那是酸辣爽口的泡菜。又见灶边蹲着一个黄桷木盆,上卧大石头,宛如一个粗豪的盆景造型,搬开猫腰一瞥,一窝白胖的豆芽。自来水管就在屋里,仍栽一个大水缸,习惯成自然。在外屋墙边,齐齐码着一摞劈柴,虽然早用上煤了,但多数人家还是不舍手土灶,花柳树柴耐烧,炖猪头少不了。一户人家门前的一株柚子树,结人头大的果实,主人也不摘取,久久悬挂着飘摇清气。一个根系的老葡萄藤爬过你家的檐口,又上了他家的窗户,最后抻到我家的屋顶,等到果子红紫,三家人都在尝鲜儿。

十一

白河人讲礼,三天两头的请客送礼,一个普通人家为孙子做满月,将收下的礼一盘算居然上万了,之后又不停地送送送,所以每家每户都有一本厚厚的礼簿,收进来的,送出去的,一一记录。“人情大如债,顶着锅盖卖。”即便日子过得艰难的人家,遇事照样送礼,甚至借钱送礼,人活一张脸嘛。胜友常临修食谱,高朋雅会备山珍。一年四季随便一个平常的日子,随便走进一个巷子,你都能听到划拳的吆喝声,都能闻到冲鼻的浓浓酒气。时常若无事由,几个老婆就吃磨盘会,今天在我家,明日在她家,后天在你家,天天都有酒席吃,一天都不能清淡。住棚子的拾荒者,白天四处收破烂,一到晚上,也要炒几个菜,碟是碟,碗是碗,吃喝是人一生中的要事,不吃不喝岂不亏得慌。白河人负气任侠,刚烈硬挣,在嘴上谁都不会服软,在行动上可以让你三分,但在酒桌上绝不让人一毫,一个个红眼鼓鼓的,划拳比输赢,喝酒赛肚量,家家扶得醉人归。第二天,谁该忙啥还忙啥,昨晚那些伤祖呛人的话语全忘了,只有活王八还牢记着。

入夜,白河山城如一座光亮的百丈宝塔,每一间屋舍便是一盏明灯,白河人便是那一根根煜煜灯丝。子夜时分,起身小解,只见山高而黑,月小而白,又闻嚯嚯之声,侧耳细辨,原来是汉江铿锵入海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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