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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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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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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中麦熟

天地有节,时序不紊。古代立夏,天子到远郊祭祀夏神祝融,祈祷麦子平安入仓。祝融兼职火神,君臣乘红车,骑红马,穿红衣,至腰间佩饰都要红色。立夏之日,四声杜鹃如期而至,白天算黄算割”不停夜晚算黄算割”不歇,大声朗读八百里关中的金色农耕史。

江山社稷,社指土神,稷指谷神,后稷是第一个五谷大神。他斫木为耜,揉木为耒;教民稼穑,树艺五谷”,抓起黄土搓揉,辨识土壤肥瘠,在渭河两岸培育良种,庄稼一茎九穗。他引导农夫养殖牲口,攀折麻葛拧成绳索,二牛抬杠的蓄力农业出现了。后稷临终,放不下田禾,“我死之后,直立下葬,黄土埋齐脖根,我要看着人耕作、播种、收获。”后稷之业炳千秋,功在江河万古流。数千年后,在豆角村发现一尊谷爷,那露出地皮的大颡已经石化。后稷俗称谷爷,亲切亲爱亲近,如同自己老祖先。谷爷凝重,颡门广阔,大眼如蝉,眉毛比常人长出两倍,垂直的牛鼻子,从鼻翼两侧至脸颊下方,两条肉纹犹如长流不息的渭河黄河。

“二月雷墓堆堆,三月雷麦堆堆。”“惊蛰雷雨大,谷麦无高价。”一场雷声隐隐的春雨过后,冬小麦不再蛰伏,使劲张开手脚,大口呼吸春风,蓄势待发,预备起身。“过了惊蛰节,手中锄头不敢歇。”这个时节,农人早晚锄地,一为除草,草去而禾生,二为松土,增加透气,三为保墒,锄头带水。麦田广袤,平坦如砥,充满了无尽无穷的趣味,杂草名字都好听,如王不留、胖官奴、麦后瓶、蒲公英、车前子、夏至草,又有民谣“农历三月三,荠菜花开赛牡丹”。牡丹花开得盛大,供上层人养眼,荠菜花开得细碎,为人面锅添彩。

一到清明百草回芽,小麦返青拔节,一过谷雨生机勃勃,小麦抽穗扬花。小麦花,细条状,金粉一样屑碎,老远就能闻到沁人心脾的清香,这是世界上最纯正的香气。农人一辈子做庄稼活,依然稀欠纷纷扬扬的小麦花。这是渗骨入髓的梦幻时刻,使人想到心花怒放的洞房之夜。一年一季的小麦花,应该是世界上最好看的花,也无意招惹谁的眼眸,要开一齐开,要放一齐放,仿佛一个怀春女子的美梦,仿佛高中举人的鹿鸣盛宴,有唐诗宋词的万般烂漫,有上下五千年的开阔意境。

四月六,看谷秀。农人弯腰抚摸一手掌的麦花絮絮这花絮象原始森林里的千年沉香,象山岭上飞跑的香囊饱满的林麝。扶风有揉谷乡,相传后稷摘下一茎麦穗,在宽厚的手掌里搓揉,一观青黄成色,便知当年丰欠。一个男人的下意识,在大田里秀实的这些麦穗,正是一群遴选进宫的民间秀女,十五六的妙龄,二三年之后,将要诞下一群活蹦乱跳的皇子,二三十年之后,又有一大群皇孙、皇曾孙、皇玄孙。鸟鸣报农时

立夏,“算黄算割”的鸟鸣,在关中平原游荡,东西漫延,南北徘徊,有北之沉雄,有南之柔婉。传说,小麦渐渐乳黄,科考日期临近。秀才想,收麦不能耽误,无粮断炊烟,科考不能错过,光宗耀祖要紧。秀才拿定主意,先去科考,回来收麦。一去一回,一月有余,金榜落选,踽踽返乡。眼前,小麦炸熟落地,已生出绿芽。秀才当场气死,化一种候鸟,每到立夏漫天飞鸣提醒农人“算黄算割”,短促峻急,昼夜不舍,农事误不起啊。

关中习俗,麦梢黄,女看娘。出嫁女子看完娘,回去收麦大忙了。夏满芒夏暑相连,麦不过芒种。这个当口,县城村镇集市空前繁忙,在买卖夏收的木锨、木叉、筛子、簸箕、镰刃、磨石、牛笼嘴、青竹扫帚。农人脚步匆匆,在挑选自己最趁手的农具,相互询问小麦长势,及收麦的劳力,要不要麦胡山(麦客)帮手?赶集归来,男人肩新锃锃的农具,女人手帕提着麦黄杏,草帽壳里还有三五只麦黄鸡娃。眼下最要紧的农活是光场,若天旱,就得用水泼,掸着草木灰,人拉碌碡来来回回碾压。若夜里落了一场小雨,一清早起来,关中所有村庄都在光场,预示着三夏大忙就要开始了。

麦见芒,四十尝,节气不等人,农事日日紧。小满气全时,麦至靡草衰。小麦随风摆浪,土地麦穗一色,一派喜人的稔熟景象。一个乡村教师鹤立地头,奓手奓脚吟诗——

麦子

手忙脚忙地

黄了

“算黄算割,算黄算割”

在天空,是鸟鸣

在田野,是人语

麦浪滚滚

海浪滔滔

村庄是黄金海岸

长把麦镰当船桨

太阳光,麦穗芒

刺激得庄稼汉

一个闪念

咱肌肤与麦颗一色

咱心血有麦颗气味

 

地方志记载,“麦客,来自遥远乡村,被人临时雇佣,下田割麦的流动人口。”明清以来,麦客潮一年一度,他们来自陇东高原。这一带土地跷薄,十年九旱,土壤肥力不足,小麦稀得象猴毛,亩顶不上关中亩。陇东人穷困,年年粮食紧缺,月月塌腔瘪肚,为生存昼夜熬煎生养极为不易。一农妇在昏的油灯下,一边劳作,一边沉沉暮暮地低吟做啥哩,缝衣哩,我给他大(爹)捉虱哩。他大黑是黑,给他大个黑锅盔,出门当麦客。百年来,教养小儿的曲子在母亲的喉咙里反复吟唱,“我娃呀,黑是黑,本颜色,长大了,背锅盔,去关中,当麦客。”陇东男人骨头硬,有西方吉普赛人的漂泊精神,家家户户出麦客,或兄弟搭伴,或父子牵手,没有哪一年不去关中割麦,有吃有喝肚子不受穷,吃了湿的拿干的还有钱挣。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是麦客潮的极盛期,人数在10万上下,犹如大群的迁徙候鸟。  

麦客入关有三条路线。秦安、张家川麦客依旧踩着老秦人东进立国的足迹,翻越南北横亘的陇山,过陇县,出千阳,进入凤翔岐山扶风眉县武功地面。“没见过三个老汉走长武”,这句俗语至今鲜活在宁县正宁,这是早年麦客的历史影像。他们走长武彬县永寿一线,进入乾县醴泉泾阳三原高陵地面。定西、陇西、武山、甘谷、天水麦客是主流,昼夜不息地朝着东方涌动,陇海铁路各站口全都夯实了麦客,车站秩序混乱不堪。无论戴红袖标的咋么大声喊叫,咋么挥动小红旗,这些铁黑如煤的麦客一概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法不治众啊。一列列煤车顶上挤满了难以计数的黑沉沉的麦客,一过牛背梁,一阵风冲出宝鸡,如一支嚆矢直攒潼关。两年三,就有一个半个麦客滚落车顶,大张着血嘴喘气,一会儿不动了。一麦客钻进装满饼干的车皮,敞开肚肠猛咥,活活胀死了。

麦客铺天盖地,如蝗虫簌簌过境,一分钱的车票都不买,“人民火车人民坐”。他们为人的信念厚实,为了父母妻儿老小,哪怕天上下刀子,哪怕地上滚火球,也要到关中割麦,“粗手大脚撺些钱,跟着碌碡过个年。”“甘省阿哒的?”“我武山。”“阿哒?”“我武山。”“麦胡山?”由于两地口音的差异,以讹传讹,甘省麦客麦胡山。他们手提水罐,戴草帽,两杆长把麦镰,高挑一件黑棉袄(露宿当被)。他们心胸敞亮,对关中人一律尊称“掌柜的”,不卑不亢地讨价还价,只为多挣几个工钱

一到地头,麦客掐一茎麦穗在掌心搓揉,鼓起腮帮噗地吹一口气,尽剩黄亮饱满的麦粒,“狗日的关中,麦咋恁长!”一阵激动狂喜过后,再一次地头要价,“掌柜的,麦穗穗这么大,咱这辈子没见过,你成大财东了。你得加点钱,这是给你贺喜呢。”“加多少?”“一毛”“没麻哒。”掌柜的嘱咐屋里人把饭做好,白蒸馍就蒜苔,嫩芹菜稠拌汤,不怕麦客能咥,能咥才能做活嘛。  

一麦客圪蹴地头,一个拳头似的大蒸馍三五口咥下去,一口气喝干拌汤,一抹深紫的嘴唇,“我本是富贵命呢,白白地错过了。当时,也就五六岁,懵懵懂懂的,一次跟庙会,只顾了玩耍,把啥都忘了,天黑实了,才疾速往回走。一慌急,迷路了,一走就是半夜。一个十字路口,一个三丈高的黑脸大汉,眼如铜铃,大颡如斗,手象簸箕,不言不语,一腿别一把尺,一腿别一杆秤……” 

一麦客从怀里摸出杏核凉眼药,一边轻轻柔柔地涂抹,一边接替着不断线地往下说,“你吓得转身就跑,鸡叫才回到家,衣服都溻湿了。你婆把你搂到怀里,说瓜娃瓜娃,那黑汉子不是人,那是难得一见的路神。你要尺,他就给你尺,那是量天尺;你要秤,他就给你秤,那是秤金的戥子,石一秤变金子……”

这些麦客手脚麻利,不但割得干净,速度也能叫上快。麦客计算亩数,不用尺量,不用眼瞅,用步跨,竖十六,横十五,不多不少整一亩,永远相信自己的脚步。一拿到工钱,麦客满腔欢喜,双手叉腰,仰望西天,高声野唱原始的花儿——

菜花儿黄了

风吹到山兀哒去了

这两天把你想死了

不知道你到阿哒去了

黄河里的水干了

河里的鱼娃见了

我心想的妹妹又见了

心里的疙瘩解散了

天上仙子闲千日,世间凡人苦万年。麦客们面朝黄土,把日从东天背到西天,脊背黄汗豆子似的滚落下来。他们就象逐日的夸父,一垄一垄地朝西割,潼关、华阴、渭南、兴平、扶风、歧山、凤翔……月余功夫,他们的长把镰刀割通了八百里关中末了缓缓汇聚宝鸡,坐在车站一角瘫瘫,细心翻晒一袋子干馍,已挼成狗肉卷卷的钱票,数了一遍又一遍。他们自满自足,个个裂嘴憨笑,一拨一拨爬上货车,陆陆续续蜿蜒西去。

千年前,伊朗已有小麦种植,后来辐射西亚中亚,穿越河西走廊,散布黄河流域,逐渐取代粟(谷子)黍(糜子),成为北方先民的主粮。甲骨文深刻“麦”字,由“远——道——人”构成,有《诗经》为证:我行其野,芃芃其麦。小麦扎根北方,安身黄土,青了黄了,稔了熟了。在关中人的记忆中,一年当中最重要的农事,莫过于收种小麦。二十四节气小满芒种,把小麦作为物候标志。花木管时令,榴花照眼明。初五端午日,关中人家门悬菖蒲艾草,防虫叮咬,驱魔避邪。一过端午,便是芒种。这个口的农事,由一位芒神主管,即勾芒,东方之神,右肩掮木犁,左手牵耕牛,司掌五谷生长。麦不过芒种,有芒作物成熟。乡村五月闲人少,割麦种秋两头忙,白居易《观刈麦》为证: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这个口扯淋雨,老婆婆手指蘸油告天,水皮漂蓝还有雨,水皮见紫要晴了。唯有碎娃盼望扯淋雨,麦颗长芽发酵,能咥沾甜的芽麦饼。

麦收有五忙,割拉碾晒藏。麦子拉回场,并不立刻碾打,为防天雨先摞马头子。坐在马头子上,可以“撕片白云擦擦汗,凑近太阳吸锅烟”。龙口夺食,不分夜,农人异常疲惫,一靠麦捆就睡着了。一年,李麻不见了,一天两夜人,老婆哭着在麦场翻,就象孟姜女哭长城。一阵炸雷滚过,大雨欲来风满场见李麻从麦里爬出来,两手揉着涩的眼睛,“谁——谁大声叫我?”一场人笑弯了腰,“天神爷——”年,有个贼人撵得失机,情急智生,爬上麦子,嚓——打火机吐火“再撵,连营七百里”这一招厉害,众望而却步。那贼趁机逃脱,“麦子,我的干大(爹)——”

牛拉碌碡碾场,一圈一圈转。吆碌碡的,戴草帽,穿白衫子,吆三喝四的,腋窝夹一个长把笊篱,牛粪,赶快接,一条歇后语诞生:笊篱把打牛,一取二得。一声“起场——”众人上,欻欻欻,麦草飞,唰唰唰,快速聚拢。紧接着,借风力扬场,几十人在外围,唯一人在中心,三军统帅似的。这个人不平凡,一个顶十个的庄稼把式,戴塌沿草帽,猫着腰,勾着脖项手中木锨速上下张扬,在麦粒与麦糠的交界线上折项,一口气就是一顿饭时节,体力能耐展现得淋漓尽致。金黄麦粒倾泻下来,先是高原,而后成丘,渐渐富积,变。麦粒是金山,金山是麦粒,怎一个“丰”字了得。农人不擅长载歌载舞庆祝,无奈之际,你干声,我粗嗓,吼叫起来:爷婆(太阳出来————东墙, 西墙后面————阴凉;家家——烟筒——都朝上,两只——麻鞋——是一双。

在麦场提麦秸柔韧白亮顺滑拿来编织夏日草帽,遮阳挡风雨农人喜爱。“东湖柳,西凤酒,姑娘手。”凤翔手编草帽起源北宋,遍及凤翔府、西安府、同州府,风靡关中八百里。有个老子教训儿子,儿子不听,老子说“我碰死算”,离碌碡一二步,脚一斜,身一偏,扑向麦草子,一头乱草节节,一条戏言油然而生:这家伙牛犄麦草子的病又犯了在麦场周边摞麦草,为牛马过冬储备饲料。一叉接一叉麦草飞上来,顶把式从容不慌,移腿,压茬挪步苫顶,避免雨水渗灌。冬天落雪,鸟雀无食,麦草根成了寻颗觅粒的乐园,村童趁机支起筛子扣雀儿,麻雀、斑鸠、野鸽子……

“云往东,一绺风;云往西,水滴滴;云往南,水打船;云往北,收拾笸篮晒干麦。”一片干净的晒场,一地璀璨的阳光,一粒粒麦颗饱满精彩,仿佛太阳的小孙子。一麻石碌碡偏安晒场西南角,安静得有些孤独个老汉,从早到晚看晒麦种,同辈人气息相投,总有说不完的话。他们背靠碌碡,一个黑釉水罐,一个粗瓷碗,舒坦得有些寂寞。他们一辈子做庄稼活,过炊烟袅袅的农家日子,信奉“卖房不卖房门,卖牛不卖缰绳”,卖房卖牛是日子过烂肠了,留着房门就有盖新房的希望,留着缰绳就有买牛置地的盼头。如今,人老了,肤如鸡皮,肌肉松弛,筋疲力尽,家务事移交儿子,一家之长卸任,不再操心费神,一旦手脚失闲,又不免空落落的。

七十二行,庄稼汉为王。三年考个文武举,十年难考田秀才。农时误不起,“椿苞散,种棉蛋,枣芽发,种棉花”,最迟4月20下种;玉米最迟6月20下种;“中伏萝卜末伏芥”,萝卜最迟8月15下种;油菜最迟9月10下种;“白露种高山,秋分种平原”,小麦最迟10月20下种。这一代老农人,与土地一脉相承,与庄稼血肉相连,与农具相依为命,诚实无欺的性格,粗枝大叶的行为,实打实的话语,已经过惯了一碗粘面的平常日子。他们清楚地记着1947年土改时那句民谣:财东,你甭搂,穷汉,你甭愁,有朝一日蜜和油。解放初期的302、蚂蚱、拳芒、牛皮,这些小麦品种象胸前的痣,看得见,摸得着,忘不了。更忘不了公购粮价格,一斤小麦一毛三分八,一斤玉米九分六,国家统一定的。他们时常想起的还有年轻时的饭量和力气,粗瓷老碗比颡大出一圈,双手高高端起,一转身坐上门槛,一连气咥三老碗;伸手弯腰一掬,一口袋粮食上肩,一走二三十里不歇脚。他们肚子里的陈年老故事,也往往与土地庄稼、勤劳懒惰、贫富善恶环环相扣,难分难解的一世情结,满含乡村生活的甘苦顺逆。

光颡老汉有句口头禅,“稠吃三年卖头牛,稀吃三年买头牛。”他勤俭一辈子,总是紧手紧脚过日子,走远路急来袭,新草帽揣进怀里,咋都不能打湿淋黄。眼下赤裸着一双大脚,骨节嶙峋,青筋鼓胀,右脚无名指交叉中指,长年大力劳作使脚指形,不觉得疼痛,似乎更攒劲。他抬眼眺望天表,大片白云忽卷忽舒,无声地改换着头面,凡人永远看不透天上的事情。光颡老汉左右一瞥老伙计,又一次提起碌碡成神。

从前呀,一场麦黄细雨下了小半夜。南景寨发生一件怪事,四周地皮湿湿的,唯独麦场碌碡干干燥燥,没有淋到一星半点,这是碌碡神显灵了。老祖宗说过,碌碡神脾性吝啬,不轻易显手段,一旦显手段,庄稼丰收,憋破粮仓。南景寨人深信不疑,在麦场一角盖起碌碡神庙,青砖灰瓦,端正清雅,神气氤氲。

一年后,一麦客立在场边,一眼儿盯着碌碡神庙,轻轻推开庙门,一个碌碡居中,至尊神圣,享受供奉。“年没有碌碡神庙嘛。”南景寨人反问,“你一个外乡人,咋么知道的?”麦客说,“一年前我到过这哒。”一听修盖碌碡神庙的原因,麦客笑弯了腰,“下雨,我没处歇,在碌碡上蹴了小半夜,所以干干燥燥。”南景寨人不相信麦客,“喝獾油,放出漏屁。”

光颡老汉对长子说,“早年,麦胡山来割麦,一袋炒面落在咱家,谁料炒面袋里藏着一坨银元。他是甘省甘谷县人,一去再没回来。”他嘱咐长子,自己倒颡后,在寿材里放一袋炒面,这坨银元擩进去,寻见人,归还了。生不欠债,死不欠钱,不枉在世上走一回。光颡老汉饭量陡增,为自己积攒上路粮,又把多少年不走的老亲戚,挨个走了一遍,明摆着辞路,望天日子远了,入地日子近了。

在西农校园,小麦育种专家赵洪璋(雕像)肩背草帽,手捏两支沉甸甸的麦穗,一双智慧深邃的眼睛,至今还在执迷地思索着。这个在黄河岸边长大的中原汉子,把小麦亩产从二三百斤提到八九百斤,解决了西北干旱地区的吃粮问题。

秦人咥面的老碗,产自耀州,粗陶为胎,月白为釉,口径盈尺,边沿围绕青纹,上手不烧不烫,既保温又隔热。老槐树底下的老碗会,几十庄稼汉圪蹴一圈,咥毕biangbiang面,点着一锅旱烟,搔着肚皮谝闲传,懒婆娘,打搅团,做一顿,吃三餐,晌午水围城,后晌凉片片,酸辣鱼鱼光又滑,滑进喉咙气眼眼。”这些庄稼汉不爱吃搅团,叫它哄上坡鳖跳岸,吃完肚子胀,尿泡尿饿了。“一端起老碗,不想上婆娘,倒想赵洪璋。”“中医常说,有诸形于内,必有诸形于外。你说碧玛一号、碧玛四号、六0二八、丰产三号、矮丰三号,象不象赵教授的五根手指头。”“赵教授是星宿下凡来了,救北方农民兄弟来了。”“上辈人说,救星五百年一显形,咱这一茬人有福啊。”“等咱有钱了,拉一车金子,给赵洪璋堆一个像。”

传说,从前的麦穗三尺长,一颗麦种能收一斗。小麦产量过剩,人不爱惜粮食,随意糟蹋,一个碎娃屎,擀面婆娘扯下一片擦尻子。这个随意举动,被游神看到,遂生恨气。第二年,小麦全得黑穗病,眼前一望无尽的黑海。人幡然醒悟,一边摘黑穗,一边抹黑脸,认错悔罪,自我惩戒。游神心慈耳软,饶恕愚钝无知的人,免除小麦黑穗病,临走抬起手掌,顺麦秆往上一捋,大穗全捋走,仅剩一小穗。如今,脸上抹黑不再是忏悔罪过,而是庆贺喜事盈门,如孙子满月,爷爷的脸被抹成锅底,人是洋相虫。黄土地的世代老农,还有这样的经验积累,正月三十是晦日,当晚燃放烟花,色红则当年小麦丰登,色黑则当年荞麦满仓。

1990年具有标志性,中国社会翻开新篇章,新生事物层出不穷。陕西媒体报道:小麦超大穗培育成功,主穗长18——20厘米,穗粒120——140颗(麦60,豆8颗,神仙日子福窝窝),属于半冬性强筋优质小麦新品种。人预计,二年后可以小面积试种,五年后有望在关中地区推广,八年后可能在华北平原大面积种植。如果这个超大穗搞成功了,一穗顶二穗三穗,那就是一场天翻地覆的中国农业革命,绝不亚于英国工业革命。一粒超大穗种子,就是一粒金颗子。如果国家倾力扶持,要不了三五年,八百里关中就是一个露天大金矿。

太阳光芒如同麦芒,麦芒如同眼睫芒。上帝在造物时留下数不清的物谜,形形色色,五彩斑斓,其用意之一就是提升凡人的心智,看得清楚一些,看得长远一些,少受一点由贪念引起的苦难。上帝希望自己永远在哭,凡人在哭的时候上帝在笑。

人有三年旺,鬼神都难挡。克隆羊,奇特新鲜,招人喜爱,寿命短暂。超大穗就是克隆羊的翻版,不到三四年,便胎死腹中,结束生命旅程。夏虫不可语春秋,静闻蝉噪心已远。在关中平原超大穗销声匿迹,但纯朴民谣没有断线,憨厚得自在,自信得乐观——

收种一毕心放闲

睡醒爬起咥沾面

关中愣娃霸霸碗

干捞高垒箍到尖

挑上筷头裤带宽

麦粒有女性气质,既是黄土地的女儿,又是广袤乡村的母亲。由小麦衍生的乡土文化璀璨夺目,随手翻开检阅,“狗吃麦青学洋(羊)”,“麦包夹项睡觉隔脉(麦)”,“草多多不过麦,儿大大不过爹”,“把自个看得大,䄻黍豁得麦的价”。这些朗朗民谣,既是民族心理的指纹,更是民族精神的风向标。农谚则是这个民族的生活指南,“白露种高山,秋分种平原”,“麦种泥窝窝,狗白馍馍”,“今冬雪盖三层被,来年颡枕蒸馍睡”,“有钱难买五月旱,六月连阴吃饱饭”。

一个小生命降生,这是人伦大事,三十天做满月,外婆必定要给外孙蒸曲连馍贺喜。头茬面上笼蒸熟,外层一个粗壮的大圆环,内层一个肥胖的小圆环,中央坐一个碗大的圆馍。外婆亲热地抱起外孙,先从小圆环钻进,再从大圆环钻出,最后让小嘴亲一下圆馍。这个简单仪式,预示一年又一年,小儿顺顺当当长大,一生一世不缺口粮,健壮地背起温暖的太阳,舒心地顶起清凉的月亮,跟随稠密的二十四节气,把农家日子一天天过下去。

四时八节,生婚寿葬,亲戚六人蒸花馍送礼。这些麦面制作的花馍,或五颜六色,或细腻精巧,或粗豪大气,有寿桃、鹣鹣、石榴、金菊、飞凤、龙拐子,无不惟妙惟肖,无不活灵活现。民间口口相传,当年黄飞虎火烧狐狸(妲己)洞,连山林中的飞禽走兽都烧死了,于是黎民蒸花馍祈祷,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又复活了,山林重新焕发生机。在这里,寿桃寓意长辈德齿兼隆福寿绵长,鹣鹣(比翼鸟)比喻夫妻和美日子甜蜜,石榴寓意多子多孙家族兴旺,金菊寓意过上日进斗金的好光景,龙凤则是炎黄子孙顶礼膜拜的原始图腾,一种心理抚慰,一种精神张扬。

一俯一仰,一年到头,腊月二十三烙灶干粮,那是给灶王爷预备的路上吃货。一是必然选用隔年陈麦,更筋道,更香甜;二是比赛谁家的灶干粮更圆满更厚实;三是看哪一个媳妇心灵手巧,最先一个出锅献祭。一伙碎娃馋嘴涎舌,围着锅台高声欢唱,“灶爷灶爷本姓张,出锅干粮白又香,爷爷领气儿,娃娃尝味儿。”土地上耕种,土地上收获,岁岁靠天吃饭,来年能否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全仰仗老天爷。灶王爷是人间司命主,天上耳目臣。听一段祭灶民谣:年年有个家家忙,二十三日祭灶王;当中摆上灶干粮,两边配上两碟糖;灶马驮王上天界,来来回回不得歇;黑豆谷草一碗水,炉里焚上一股香;回家过年有米面,下凡灶王降吉祥。

关中面食花样繁多,不下四五十种。最知名的要数biangbiang面,读音源自在案板上制作时发出的声响,读二声一声,既象声,又会意,写法不下10种,最少54划,最多71划,书写繁难复杂,康熙字典查不到,老版辞海寻不着,似字似符似画,犹如原始图腾,又象河图洛书,这是最有代表性的关中民俗文化符号,承载着秦人强悍而厚道的品格及粗犷而热诚的风采。

这个biang字,“一点飞上天,黄河两头弯,八字大张口,言字往进走,左一纽,右一纽,左一长,右一长,中间坐个马大王,心字踏实垫底,月字挂在一旁,立刀铮铮闪亮光,推个车车走四方。”户与尸,一点割掉则死,一点正是颡,至高至上至尊,不能随便摸揣;两头弯,黄河老母深情地弯下身腰,在关中东头一把搂住渭河女儿;八,一个秦人双腿粗壮,一开口声高气粗,“收割观成色,出门望天色,说话看脸色”,自有一套生活哲学;言,说话算数,绝不反悔,把颡押上打赌,如果食言无信,你把我颡割了;左纽右纽,和谐对称,又代表女织,一丝一缕,一针一线,织棉纺布裁衣,寒冬黑棉袄,酷夏白衫子,衣食无忧,鼓腹而歌;左长右长,平稳对等,又代表男耕,秋种夏收,青黄接续,反复生长,周而复始;马,希望牛马成群,槽头兴旺,因为蓄力是传统农业最重要的生产力;心,秦人一心一意想念好日子,端起老碗咥油泼辣子biangbiang面,心里无限受活,日子无限冁和;月,在案上把一团面摊平擀开,就象一坨十五圆月,白白的,亮亮的;立刀,一把快刃捉起来,一下一下成长长的裤带形状,提起来下到黑老鸹锅里,一个开滚大翻身,一笊篱打捞出来,一股浓郁麦香,把人肚肠荃透了;走车,两老碗biangbiang面下肚,秦人顿时血脉贲张,一圪垯腱子肉鼓硬起来,一把推起满载的独轮车,两条泥腿生风,走州过县不在话下。

一言以蔽之,“油泼辣子biangbiang面,给个县长都不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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