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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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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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茂陵

两千年来,汉家塚圪垯有血有肉地活着,如汉王朝后背上生长的痣,一次次触碰抚摸,一次次感喟不已。

世上,从来都是人追狐獾,鹰击鼠兔。在茂陵博物馆正门入口的泮池,却是鱼撵游人。泮池一周,静态的玄武、朱雀、青龙、白虎岿然不动。动态的鱼在任意挥鳍游泳,全是小小鲤鱼,黑青赭黄白,五颜六色,就象霍去病在河西走廊休屠王廷缴获的一大堆珍珠玛瑙翡翠一不小心掉进了碧波里。游人,或跺脚,或击掌,它们立即闻风而动,一齐聚拢过来争食游人投下的馍片,喋喋喋,似艳女啧舌。游人沿泮池绕行,鱼沿池水环游,几乎咬到了脚后跟。

两个游人在对话。

“鱼游得多欢乐啊。”

“你咋知道鱼的欢乐?”

“你是你,我是我,你咋知道我不知道鱼的欢乐?”

“你咋这么油嘴?”

“庄周教的。”

“你咋这么滑舌?”

“西廊下的石鱼偷偷附耳说给我的。”

“石鱼还说什么了?”

“石鱼,吾师也。一个石鱼说,黄土原边,五行缺水,故甃池以蓄之,一洗‘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的萧森气氛。另一个石鱼说,‘点额不成龙,归来伴凡鱼’,泮池中的鲤鱼都是龙子龙孙的龙子龙孙。还有,武帝墓中陪葬着鸟兽鱼鳖虎豹牛马生禽凡百九十物……”

武帝雄壮,生性不羁,喜欢玩飞禽走兽,曾在秦岭猎得一熊,还在宫中设立射熊馆,与左右比试勇力。上林苑里,珍禽异兽成群结队,天然的野生动物园。武帝及他的卫士们个个鲜衣怒马,游览射猎,卷起风声,裹着雨脚,想日天,能戳地,英雄气度,司马相如的《上林》赋便是证明。汉代谓死如生,建在茂陵东南侧的白鹤馆,供武帝在幽冥中陶冶性情。

茂陵园区多树木,密生着国槐、洋槐、龙爪槐,茂长着龙柏、刺柏、化柏、塔柏、侧柏,茁壮着珍珠梅、榆叶梅、蝴蝶梅、腊梅,高挺着水杉、云杉,攀援着紫藤,盛开着牡丹,弄姿着美人蕉,远远望去蔚然深秀,一个植物园嘛。听声音,差不多每一棵树上都有一只不知名的鸟儿在乖巧地卖嘴,仿佛是树木之间在对歌。但却不见鸟的片羽,全给翠绿掩护着。

“担水——浇葡萄!”

“担水——浇葡萄!”

这下看真了,一只拇指大的小鸟站在藤架上说唱,尾巴灵活地一翘一翘,提醒主人要勤灌园,小心旱死了张骞千辛万苦从西域带回中原的葡萄。一只斑鸠大胆泼辣,则又象生了一男半女的美艳少妇,拍拍拍飞到这个檐头,拍拍拍飞到那个亭顶,嘴里还不住地唱着有头无尾的乡野民歌:

“姑姑——等!”

“姑姑——等!”

姑姑是谁呢?

武帝有三个胞姐,平阳公主、南宫公主、隆虑公主,景帝时南宫公主远嫁匈奴成为单于阏氏。正应了民间那句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扁担抱着走。南宫阏氏喝牛奶,吃羊肉,不怕膻,一心一意辅佐单于,与汉廷对抗,完全一个草原人的脾性。汉与匈奴之间的战争,小而言之是姐弟之间的家庭纠纷。

茂陵西,有心爱的李夫人伺奉;茂陵东,有霍去病、金日磾、平阳公主、霍光陪伴;茂陵东北,有大将军卫青牢牢护卫。茂陵四周,还有星星拱月一样的无名冢,呼之延冢、桀冢、三冢、对门冢、压石冢、野狐城(有狐出没)。

李夫人墓,与茂陵最近,有肌肤之亲,民间称呼“磨子陵”。传说李夫人夜里套驴磨金子,在不见上弦月的初一初二初三,子夜人静,阴阳交汇,十里八村都能听到嚯嚯嚯的磨声。

霍去病墓,原有一株柏树,三座小庙,谓“一百单三庙”,这是夸大的隐语。现有览胜亭,墓周上下,青石嶙峋,碑碣醒然,远眺四方,眼界豁然。东北望,能看到卫青墓,有山丘一样的巍然气势。

卫青本是平阳公主的家奴,身体雄健,气质英武,有奇才。

有一天,在去甘泉宫(淳化县西北)的途中遇见一个戴着刑具的犯人,他回头看了看卫青,满有把握地说:“贵人也,官至封侯。”

卫青苦笑:“人奴之生,得无笞骂足矣,安得以封侯事乎。”

这个犯人实在不简单,居然能洞穿人生。卫青果然不凡,数次出击匈奴,杀一代枭雄伊稚斜单于,使匈奴元气大伤,从此漠南无王廷。卫青遂封大将军、长平侯,并与平阳公主结婚,应了“贵人”预言。

卫皇后、卫青的外甥降生了,武帝前去探望。“哇——”婴儿不同凡响的一声啼哭,惊得武帝出了一头冷汗。正赶上武帝感冒,这一出汗,顿觉浑身轻松,病去了一半。卫皇后姊灵机一动,跪请武帝赐名,武帝一抹额头的汗珠,顺口一叹:“去病!”

十几年后,霍去病长成英俊少年,跟随舅舅卫青一举攻陷匈奴王城狼居胥山,直捣寘颜山、赵信城。后又独率大军,旋风一样冲进河西走廊,又砍又斫又劈,斩首八九万,灭休屠王,逼浑邪王投降,生生折断了匈奴的右臂。匈奴人悲伤不已,长歌当哭:“失我焉支山,使我牛羊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平日平常,能消解武帝瞀乱的是东方朔,因他巧舌如簧,幽默搞笑。而能祓除武帝心病的则是霍去病,去病去病,去了武帝的心头之病。只可惜,这个少见的军事天才仅24岁就青春作故了。武帝悲悼,遂以土石为冢,杂以草木,象形祁连山,又在墓前刻石人石马以旌其功。“匈奴未灭,何以为家!”他的男儿豪言至今绕梁。

苍龙半挂秦川雨,石马长嘶汉苑风。到茂陵不看石刻,等于到桂林未看石林,这一直是吸引中外游客的靓点。霍去病墓西廊下的那群石刻,一律的伟晶石,原雕、浮雕和线雕巧妙地揉和在一起,使这些生灵一呼一吸地活了几千年。怪兽、熊、象、蟾、蛙、鱼无一不在精细地演绎生命的律动。游人在它们面前总是蹑手蹑脚,不敢伸手触摸,不敢对视呵气,一声咳嗽,都可能惊得它们一哄而散。

那石人,一只手捂在胸前,恐慌万状,目眦尽裂,,眼球都要跳出眼眶了,这一定是战败的匈奴人了。

那野猪有一对贼溜溜的三角眼,嘴头铁硬,鬃毛直立,俯首警惕,随时都可能嗷地一声冲突过来,杀出一条血路。

那卧虎抿嘴潜伏,嘴岔接近耳根,肥肥的肚腔上皮肉花纹一棱一棱的,这是李广射过的“石虎”吗?

当年,郭沫若对卧牛情有独钟,断定那是一头秦川黄牛的祖先,且是一头孺牛。现在细看,牛背上线刻了一个小小的鞍子,应是挽车耕牛的记号。牛角弯小平滑,头面善良,眼睛圆圆地睁着,一眨不眨地望着你,望着你,有话要说。

石马是石刻群的主角,共有三尊。它们已具备了人的主观意志,是武帝之武的图腾,尚武精神的体悟,更是对卫青、霍去病、李广、李敢、韩安国、苏建、李沮、王恢、公孙贺、李蔡诸将战功的昭示。

跃马就象射出去的一支鸣镝,鼻孔粗气吸张,肺活量大,显然是一匹善于长途奔袭、久经沙场的老战马了。卧马虽卧着,但前腿蹄腕拱起,后腿已蹬成弓形,好象听到了冲锋的号角,将起而未起,抖缰欲跃的瞬间美姿。马踏匈奴最有名,马肚底下的匈奴人仰面朝天,胡子蓬乱,呆滞生愣,拿弓的手在颤,拿箭的手在抖,彻底失败;再看那马表情安然,眼神轻蔑,好象在说:“胡儿,这下该老实了吧。”

20世纪60年代,苏联一个文化代表团参观茂陵,其中的一个大鼻子指着跃马信口雌黄:这是高加索马,这石刻可能是从苏维埃偷来的。

我馆方人员立即回应:不错,这也许是一匹高加索马。当年卫青霍去病出塞2000里,击匈奴于漠北。在班师的军阵中确实有不少俘获的高加索马。此后,大匠左司空就仿高加索马的外形刻制了这尊跃马。你看,它的前蹄伸得多直。但是,听说高加索马的前蹄从来就没有伸直过……

大鼻子无言以对,面有赧色。

西汉诸陵皆高十二丈,惟茂陵十四丈。武帝在位54年,茂陵建了54年,并将槐里县的茂乡升格为茂陵邑,人口繁盛时近28万,且有不少文武重臣、贵戚、富豪、名门,如董仲舒、司马相如。

古埃及国王死后,做成了木乃伊。武帝驾崩后,身穿金缕玉衣,气派地躺在五棺二椁里,四周又全是柏木堆叠的黄肠题凑,香气缭绕不绝。那柏木,上百上千年的老柏树,一律油油的黄心,加工打磨成枕木形状,计一万五千余根,层层密密,致累棺外,故曰“黄肠”;木头皆内向,故曰“题凑”。西汉天子的这一葬俗也流向了民间,陕西关中老年人做寿材时,一定要一块好柏木做棺头的挡板,除了古色古香,据说还能防止穿山甲在地下掘食人脑。

武帝身躯肥胖高大,稳稳地半躺半坐在绵延百里的黄土原边,能看到秦岭山,能看到渭水,眼观草木庄稼一岁一枯荣,耳听农舍村庄犬吠鸡鸣。当武帝听到农家猪圈里的猪哼哼,一定会浮想联翩,想到自己是如何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武帝生母王美人,槐里(今兴平县)王仲的女儿,当景帝知道她怀孕时,随意戏言:“王美人生子则为彘。”彘,猪也。王美人果然就生了小猪崽一样可爱的刘彘,为景帝第九子。武帝乳名叫彘,相似于民间为小儿取名猪儿狗儿,虽低贱,却易养。彘长成少年,景帝才正眼瞅了瞅,“彻,刘彻——”现在,有人早早地为还穿开裆裤的孩子取名“李帅”、“张帝”、“王殿臣”,一副顶天立地、不可一世的架势,这孩子受得了吗?这样的父母太没文化了。

陵坡小道,线线弯弯,走几个Z字,就到顶了。俯视北坡,大片大片的野酸枣公元前生,公元后长,勾手连脚,壮观硬气。太初元年,武帝颁令,“以汉为土德,色上黄”。这些从黄土中生长出来的野酸枣为汉廷王气所蒸发,为历史的风尘所凝聚,干瓷坚,枝酱赤,骨节突出,仿佛北方的“红柯”,数以千计万计,无穷无尽。“荆棘不生茔域地,乌巢当避楷林风。”那棘就是野酸枣,武帝不忌讳这些。

猛然就想,那大片赤酱色的野酸枣不更似一大群汗血马吗?

《汉书言义》载:“大宛国有高山,其上有马,不可得,因取五色母马置其下,与交,生驹汗血,因号曰天马子。”从上文分析,汗血马应是野马与驯养马杂交的后代,非常优良,故叫天马。马是甲兵之本,武帝曾命李广利两次征讨大宛(今吉尔吉斯坦),于太初四年诛杀宛王,缴获三千汗血马。好大喜功的武帝喜悦之际,作《天马歌》一首:太一况,天马下,沾赤汗,沫流赭。天马徕,从西极,涉流沙,九夷服。1981年,在平阳公主墓发现的鎏金马,英姿勃发,体态矫健,这是汗血马的模特啊。

初夏,野酸枣枝头就开一种珍珠样的小黄花,清香沁人。花是不会走的女人,女人是会走的花。和亲乌孙的细君、解忧,和亲呼韩邪单于的王昭君,不就是西汉历史上代表和平的几朵女人花吗?一入秋,野酸枣密匝匝地结一种球状浆果,其肉甜酸涩,其仁辛辣苦,倒有武帝轮胎罪己诏的味道——深陈既往之悔,申明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从而“田野益辟,颇有积蓄”。

“武帝好神仙,黄金作台与天近。”但他最后断然斥退求仙延寿的方士,而将张骞从西域带回来的苜蓿、葡萄、石榴、豌豆、芝麻、石榴、黄瓜、核桃等珍奇异果遍种神州,这是向天下昭示“民为重,君为轻”的仁君之道吗?而自己只留野酸枣在身边,大概武帝喜欢它浑身铁铮铮的长刺,因它太象古战场一种叫“戈”的兵器了。

在陵坡脚下,拴着一头弯腰驼背的瘦骆驼,供游人照相留影。这与武帝一生派军转战沙漠戈壁,与匈奴战斗不息的历史环境十分吻合。

其实,武帝陵前应雕一尊象龙似猪的石像,安然入睡的状态,还可在浑圆的龙猪屁股上,左刻一个“刘”,右刻一个“彘”,有意让世人看一看,正是这个名叫“彘”的小儿,使西汉从屈辱中站起来,与强大的匈奴刀兵相见。最终迫使他们在公元一世纪分裂成南北两部,南匈奴附汉,北匈奴离开蒙古高原西迁,成为欧洲匈牙利的先人。

若时光倒流两千一百年,你一定能看到上林苑汉武帝游猎的巨丽盛况:撞千石之钟,立万石之虚,建翠华之旗,树灵鼍之鼓;奏陶唐氏之舞,听葛天氏之歌;千人唱,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

此时此刻,陵下武帝正就着从盗洞里泄下来的微弱光线,在一遍又一遍地翻阅自己喜爱的《太上紫文》《天柱经》《马皇受真术》这些杂经。偶尔,也会批阅厚重如砖石的《史记》,仍有如坐针毡、如芒在背的辛辣感,“司马爱卿,你咋么啥都写呀?这实在让朕……让朕……”

太史公的灵魂在一旁说:“史之记,为史,为记。”

武帝又多余地问了一句:“你的子孙咋么都姓同姓冯了?”

太史公默然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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