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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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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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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渭河滩

盘古辟地开天,老黄河怒不可遏,从龙羊峡猛扑出来,杀出刘家峡,冲过崎岖陇东,从秦岭脚跟奔涌而去。老黄河任性狂野,“千年见河床,万年回头望”,在草创关中地貌之后,一拧颡北上河套徐徐弯成“几”,留下“一点飞上天,黄河两头弯”的混沌民谣。物有偶然,一股清流从鸟鼠山出发,打着渭河旗帜,一路招降纳叛,重走老黄河古道。发育期的渭河根本不象河,倒象白浪如山的汪洋大海,没黑没明地漫漶,无休无止地推广,最终造就广阔壮美的关中平原。

渭河汤汤,鱼虾游弋,鸟兽为伍,芦花飞白,沙地马蹄鳖,雪天牛尾狐。两岸河滩蔓延,水草扶疏丰茂,河水清冽如鉴。清康熙年间,正蓝旗一小枝千里迢迢而来,专营渭河牧马事务。其实,这一小枝犯下重罪,说“迁徙”好听,实质是发配,牧马是戴罪立功。他们哀叹一声,捋下扳指,收起葫芦,放飞笼中鸟,远离满清贵族生活,来到西北偏远之地,一边悔改罪孽,一边为朝廷效力。马场司厩的品衔只有九品,比七品知县都要低,但受陕甘总督统辖,大清的弼马温。

渭河牧马场司厩是肥缺,为防止职务腐败,四年一任,到期换班。自从满人到任,这里天高皇帝远,自由度大得超出想象,司厩性格峻急霸道,康熙是老大,他是老二,无一日不酗酒,无一日不放纵属下,与周边村民的摩擦时有发生,如马匹践踏庄稼,甚至伤及人身,祸事连连。县衙出面与之斡旋,但收效甚微。一年冬月的晚上,也不知是天灾还是人祸,渭河草料场失火,熊熊烈焰腾空,映红半边天空,死伤马匹上百。司厩畏惧陕甘总督追究渎职之罪,一口咬定是村民排满报复放火,不分青红皂白抓来十几个村民绑在木桩上拷问,直接导致数千村民冲进牧马场救人,双方发生大规模械斗,死伤数百人。

渭河草料场失火事件后,陕甘总督改变策略,从“隔”到“融”,吸收周边村民牧马,待遇从优。这一怀柔政策见到实效,矛盾冰解雪消,双方关系缓和。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满汉和睦相处,日出而牧,日落而归,马匹存栏数量逐年上升,朝廷授匾司厩:卓异。

这里马种全是清一色蒙古马,且多数为红马,飞跑起来,就象一大片流动的火烧云。马乃甲兵之本。这些蒙古马的引进,与康熙的政治战略密切相关。康熙对汉文化的研究与继承非常人可比,而且巧妙地嫁接到自己的政治谋略中,使一个北方少数民族能够一统中原。诸葛亮收南蛮为北伐创造条件,康熙降服蒙古各部是为削南方三蕃解除后顾之忧,而马匹又是冷兵器时代的重要军需,对一个马背上的民族来说,没有马的战争是不可想象的战争。准确地说,渭河滩牧马场,它是清朝的一个军事基地。事实上,朝廷每年都要从这里征调千匹军马充实军队。在康熙的眼里,这里才是后来八年削蕃战争的出发地,渭河军马在消灭吴三桂的战场上纵横驰骋,所向披靡,功不可没。

雍正初年,臣民安居乐业,朝野无事升平。谁料想,渭河牧马场急剧萎缩,直至销声匿迹。主要原因是一场不可抗拒的马病,相似今天发生在家畜身上的口蹄疫,蹄疼腿跛,烂嘴溃舌,水草难进,不出七日倒毙。为防止这种怪病的蔓延传染,朝廷下令一律宰杀深埋。那十几天,渭河滩血腥而恐怖,马的叫声绝望而凄厉。正蓝旗这一小枝满人,低垂着脑袋而来,低垂着脑袋而去,没有一匹马可骑,坐大轱辘牛车,抱着酒葫芦,耷拉着眼皮,涣涣散散地走远了。一道道清晰的车辙,如同雍正王朝脊背上的一道道硬伤。

在渭河北岸一个农家的老宅墙壁上,高挂着纹路整齐的马鞭子,只是年代太久远,皮革黑暗干硬,而韧劲犹存。虽不是啥宝贝,却舍不得丢弃,“这是祖上传下来的”。不起眼的马鞭子,是那段牧马史的实物证见。

雍正十三年,推行“新开荒地免税六年”国策,旨在激励农耕生产,使天下百姓有饭吃。陕西巡抚下令扶風县境内沿河五里(里系户籍编制,相当于现在的乡)村民开垦渭河荒滩。至乾隆九年查验勘丈,共计荒、熟地五百四十五顷零,以五亩折合一亩土粮地,共坐沙粮(农业税)一百零二石四升。沿河五里的权家、宋家、西渠、龙渠寺、于家、南张、种家、卢家、罗家、牛仓、柿坡、南仵、姜嫄嘴十三村村民,齐茬按地认粮耕种。同时,郿县沿河的槐芽、西柿林、东柿林、瓜里寨、古城、孙家塬村民也奉命开垦荒滩,以实粮仓。

秦岭北麓的石头河、汤浴河,每逢大雨即发山洪,由南向北俯冲入渭,形成丁型淤积,渭河主河道挪着脚步,一层一层渐渐北移。清末至民国,将罗家村、南张村、南仵村冲毁淹没,迫使村民跨河北迁五华里,罗家村成了“挪家村”。河伯肆虐数十年,北岸滩地变成南岸滩地,而且面积随着年月越来越大,扶民不得不跨河耕种,虽然十分不便,但寸土寸金,地权万万丢不得。而且,三年两洪水,五年三暴发,原有地界眉目不清。一河之隔的郿民借势混淆地畔,在南岸扶民的土地上抢垦抢收抢种,扶民则不依不饶不得行,为争地界频频发生血淋淋的械斗。从乾隆十五年至民国三十七年,大规模的械斗三起,小争小斗不计其数。其中,罗家村与古城村争滩旷日持久,双方多次白刃格斗,死的死伤的伤,喊爹叫娘哀嚎,大放悲声。

牛仓村碑记证实,乾隆十五年,扶風县沿河五里村民以罗殿珍为代表,郿县沿河各村以张钦为代表,双方呈诉凤翔府,控争滩界。府台孟大人委派岐、扶、郿三县知事现场实丈裁决,扶風滩地东起姜塬嘴蓝旗马场,西至扶郿交界崔权堡,东西六千二百零九弓四尺(一弓为五尺),北自土粮地老坎,南到渭河南岸之清水河畔,一千六百六十弓,共科地四百二十九顷零,纠纷稍稍停息。没过几年,又因河水泛滥,滩地变迁无常,沿河两岸村民再起争斗,场面惨烈,人性尽失,仿佛两群类人猿在争食掠地。

一罗姓人家远迁原上李家台,但与原下的亲族关系并没有断绝,缝年过节时有走动。若问及为何远走30里,从原下来到原上?罗家后裔从先人口里,得知其中难以启齿的原委——

当年,中间人做媒,罗五把女子许配给渭河南岸古城村的肖家老三,两家说定在这一年腊月完婚。但就在这一年秋季,罗家村与古城村的一场械斗正在悄悄酝酿,罗家女子与肖家老三的婚姻不幸卷进这场无情的械斗。

那年春夏之交,占地理优势的古城村先下手为强,在渭河南岸滩地抢种80亩花生,罗家村人过河与之争吵,继而动手动脚打起来,古城村就是寸步不让。弓在弦上,不得不发。这一年深秋,罗家村人决定,各户出一个青壮劳力,在八月十五的晚上秘密过河抢收那80亩花生。当然,古城村绝不会善罢甘休,所以,罗家村人做了充分的械斗准备,预备下三大坛烧酒,届时以壮行色。罗五为人善良,万分焦虑,连续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在黑暗里嗞啦嗞啦吃旱烟锅。他担心女婿肖老三血气方刚,一定会参与两村械斗。于是,他悄悄摸黑过河,劝说女婿回避一下,无意间把罗家村抢收的秘密泄露了。

古城村人在惊慌中,又一次先下手抢收花生。罗家村人也猴急了,300多青壮劳力一齐冲过渭河,举过颡顶的铁锨镢头镰刀明晃晃,伴随着愤怒的呐喊,惨烈的械斗又一次无情地爆发了。末了收场,双方各死二人,伤几十人,肖老三的腰被打断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罗五被人辱骂唾弃,因为他是古城人的奸细,已经没有脸面在罗家村住下去了。但他一诺千金,说话算数,还是把女子嫁给了废人肖老三,出嫁那一天,村里没有一个人相送,只有女子悲凄的哭声,十分凄楚冷清,场面难堪尴尬。死伤了人口的农户,对罗五更是气愤难抑,一把火点了他的茅草房。

罗五羞辱难当,不得不远走他乡,投靠李家台一个远房亲戚,一眼破窑里支起锅灶安下身来。三年后,罗家女子怀抱一个半岁孩子,一路寻到李家台,衣衫露肘,眼神滞涩,在破窑口站住脚,低低地叫了一声,“爹。”罗五手腕一颤,饭碗掉落地上,“咣!”肖老三死前,双手抓挠发烫的胸膛,“老丈人——没听你的劝阻,我后——悔——一百个后悔呀——只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民国十八年至二十一年,关中连年持续大旱,扶風县川原地带升合未收,渭河沿岸大片滩地弃耕,蒿草疯长,蚊虫肆虐,狐狼出没,一个人影都不见。

卢树河一团人马驻扎绛帐镇,这个粗眉环眼的卢团长面恶心善,粗喉咙大嗓子,直性子,为人义气,爱管闲事,绰号——鲁智深。他不忍沿河村民为赋税所累,出头召集种家村、南张村、于家村、卢家村、龙渠寺等村民代表商议,将上述五村沿渭河南岸一段沙滩地,卖给陕西省林务局槐芽林场。民国二十四年十一月,林场遂收买滩地三十七顷八十亩,每亩带粮三升四合,计免粮一百二十八石五斗二升。人心不足蛇吐象。槐芽林场得陇望蜀,私欲日日膨胀,随意强占圈地,扩大造林范围,竟将罗家、牛仓、柿坡、南仵及郿县孙家塬、李家庄一部分滩地划归林场所有,比实际购买面积大出一倍有余。当时,年荒未尽,各自逃生,人烟稀少,没有群体力量,也就任其所为了。

十年之后,三十七顷八十亩杨树蔚然成林,遮天蔽日,就象从天而降的一大片绿云。好花不长开,好景不长在。民国三十三年,国民党一杂牌军,忽然驻防渭河南岸。他们与南京政府离心离德,部队给养有一搭没一搭,实际上就是穿军装背长枪的一大群流寇。他们的军饷没有着落,便因地制宜,便自给自足,一双双邪恶的眼睛盯上了杨树林,而且名目堂皇,慷慨大义:伐树架桥,与民方便;北上渭塬,东进抗日!林场方面鸡飞蛋打,竹篮打水一场空,秀才见了兵,有理讲不清。

两年工夫,月月斧声不绝,日日锯声不歇,杨树林被砍伐殆尽,八九成被倒卖,一二成用于架桥。第三年,杂牌军过桥开拔,此时日本已经投降,自然不是为了抗日。一次机会又来了,扶民挖掘树根,围滩垦荒,漫滩造田,恢复耕种。但林场死活不答应,林警捕捉村民问罪,扭送绛帐镇公所管押,再次引起争滩事端。

省政府不得不出面,派农业改进所史国华调处。这个人一对洋葱眼,一层一层的,有意偏袒林场。扶民决意呈文申诉,一位脖子细长的前清秀才执笔,写得有据有理有情。呈文曰: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国无民不立,民无食则死,未有民死而国能立者也。民等罗家村世居渭河北岸,所有滩地悉属民村私产,自耕自食,以为事畜之资……孰意槐芽林场,垂涎滩地肥沃,每思染指,遂仗公欺人,强占民地,势必迫民失业,转死沟壑,揆诸情理,岂得谓平!伏乞钧府鉴核准予查究,以维国本。

人世间,有两样物件厉害无比,一是坚硬的剑,一是轻柔的笔。呈文如檄文,字字似箭,句句似刀,杀伐于末端,除恶于无形。省政府被前清秀才的笔杆子征服,不得已另派韩刘两委员实地勘察调解,遂还地于民,争端熄灭。

民国三十七年,又杀出一个程咬金,陕西省绥靖公署生产委员会第一农场以木钉石灰圈占卢家、南张、于家、龙渠寺滩地,并派军队弹压。村民代表上诉至陕西省监察使署,公署主任胡宗南批示:该农场停办,地还各村。

民国三十八年,渭河木桥如一条僵死的多腿蜈蚣,在一次洪水中轰然垮塌,其命运有如长江岸边的国民党南京政府。

解放后搞土地改革,扶郿两县土改工作组联合起来解决历史上的争滩问题。工作组里有一位国文教师,他给两岸村民代表先上了一课——

这《庄子》里说呀,蜗牛的左角上建有一国叫触氏,右角上同样建有一国叫蛮氏。两国为争夺地盘经常进行猛烈的战争,败者横尸累千上万,片甲不归,胜者一追就是十天半月,而后凯旋班师……灯不拨不亮,理不辩不明。两岸村民代表面有赧色,低首揉膝盖,大口吃旱烟锅,沉沉默默,思前想后,真的错了。

一番耐心调解,双方尽弃前嫌,重新划界栽石,渭河南岸至清水之间的数百亩罗家滩依然归扶民,清水以南归郿民。渭河争滩数百年,至此尘埃落定。再后,两岸村民井水不犯河水,你种你的花生,我种我的红薯,彼此相安无事。

数百年的世代积怨,需要长长的时间冲刷,才能渐渐退化淡忘。偶尔,还能听到两岸相互嘲笑,郿县人说第二次汉字简化,扶“風”变“风”,就象一片精虫被杀死,男人全是太监,还咋么风流嘛。扶風人还以颜色,说第二次汉字简化,“郿”被割耳,第三次汉字简化,“眉”被挖“目”,用“一”替代,只见“一尸”,活不成了。今日,一方仍用“郿县”,一方仍用“扶風县”,各自标注地域全图,一种精神坚守,在守人格,一种文化传播,在传人脉。

1989年,由省市县投资及两岸村民集资,长709米的罗家渭河大桥建成。一衣带水桥通了,两岸村民心通了。船是河神的拖鞋,桥是河神的腰带。渭河桥是人心桥,装载化肥种子地膜的拖拉机突突突,拉运苹果猕猴桃的汽车嗖嗖嗖,依时下种,依时收获,一切踏着节气。人是忙虫,一忙起来,把该忘掉的,全忘了。

2003年8月下旬,渭河流域暴雨狂泻不止,随之爆发百年不遇的大洪水,洪峰历时200小时,行洪42天,两岸农田庄稼被洪水漫卷,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滩涂腥臭而死寂。两月之后,大洪水乏乏地缓缓退去,一只盆大的巨型河鳖惊现滩涂,这是河神的使者吗?特意留下来,只想告诉两岸村民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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