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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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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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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人秦地秦食

秦国时代,小篆叫秦篆,南山叫秦岭,关中叫秦川,黄牛叫秦川牛,线椒叫秦椒,明镜高悬称秦镜高悬,地方梆子戏叫秦腔,陕西人称呼秦人。我是土著秦人,彻头彻尾的面肚子。上高中住校,时常半饥半饿,星期日回家,三老碗萝卜面下肚,临走再咥一老碗,少半锅饭见底了。1980年8月,上西安查高考录取,去丈八沟13公里没有车,我一边步行一边咥锅盔,俶尔觉得326分是一块块锅盔摞起来的。这些年来,我愈加偏爱面食,服务生笑我吃相不雅,我就考问:“关中有多少种面食?”

锅 盔

参观秦兵马俑,外国游客问导游:“行军打仗往往长途跋涉,当时他们吃什么饭?”导游顿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一秦人咥着锅盔,从她身边走过。导游灵机一动,“锅盔,一定是锅盔。”她神情自信,顺口而出,“秦军常规给养是锅盔,秦国步卒个个身背厚厚实实的锅盔。军人依靠肚子打仗,也可以说,秦人锅盔统一了中国……”

从浩瀚《史记》中捞起一粟:“如锅似盔,军中食也。”一部《汉书》又说:“形如铁釜,状似金盔,或谓之干粮。”古籍证明,锅盔在汉以前就出世了,起初是军阵步卒的裹粮,也叫干粮。从地理考究,秦岭北麓的关中平原,自古盛产冬小麦,那硕大锅盔正是以纯麦面为原料烤炙而成。故而说,锅盔是属于北方的,就象橘子生于南方一样。

在征途中,元世祖成吉思汗发明了涮羊肉,秦国步卒则发明了近似铁锅,又象头盔的锅盔。锅盔厚如砖,表面微凹微凸,如鳞如甲,浅淡金黄,引人渺渺猜测了,又冥冥遐想,远古一幕回归眼前——

一队秦国步卒,在遭遇战中吃亏,车仗丢了,铁釜弃了,又饥又渴地逃到山崖底下,一线小河淙淙流淌。“寻食填腹,伺机再战!”一将校倔倔地命令。没有铁釜,何以为炊?性暴者唾骂,性坦者发闷,或站立,或躺卧,六神无主。这时,一老卒嚯地站起身来,咒道:“天无绝人之路!”说着,解下身上粮袋,把面粉倒进头盔,一掬河水调软揉硬,顺手苫在头盔外表,撅把干茅从底下点燃。一觉睡醒后,烟火已渐渐熄灭,灰烬余温尚存,但见面团焦黄酥脆,香气诱人。步卒一哄而上,纷争纷抢纷夺,急急啖之,佳食矣!由此,这种由头盔烧烤的面食传遍秦国军队,携带方便可边走边咥,相似于现代军营中的压缩饼干。

各种史料表明,秦人制作的锅盔厚实得就象树墩的横截面,当时秦军出发时每人配发两个做给养,直径半米,一砖厚,重八斤,穿两个孔眼,褡裢一样挂在前胸后背。这一携带方式作战时,倒成了单兵护具,敌军射出的箭扎在锅盔上,秦军步卒拔出来再回射敌军。没想到锅盔能吃箭,能当盔甲使用。秦国统一六国,锅盔是步卒的主要干粮,不霉不馊不变质,宜于长时间保存,在战场上发挥了特殊的功效。据说诸葛亮草船借箭之计,其灵感来源于秦军的锅盔吃箭。

据乾陵志载,该陵工程浩大,役使民夫数万人于梁山,食不能给,需干粮补充。于是,民夫妻女就用大铁锅烙恁厚的锅盔,穿绳背负而行。可知,秦时的军旅给养到唐时已遍传民间,成为关中普通老百姓的家常面食了。锅盔,有锅的形,有盔的状,军品民用,流传不息,一路圆圆圈圈地滚下来,经秦汉隋唐宋元明清,一身风尘裹挟着历史的厚重与辉煌耀眼。

关中西府锅盔有特色,家家户户都能烙品质上乘的锅盔。首先是麦面,讲究选用隔年的陈麦,有筋有味。和面先软后硬,饧发后,掺干面,再饧发,手揉不动了,便用杠子压。上锅后,用麦草火缓缓地煨一个晚上,天明时黄亮亮的锅盔就烙成了,谁见了都会眼馋得直咽唾沫。那些年月,上冯家山水利工地的民工捎带的都是锅盔,在新疆当兵的探亲归队时,也会给战友带去锅盔。在村中大人逗碎娃玩耍,从小手里要过锅盔,“叔给你咬个马。”等有头有尾有腿的马咬成时,锅盔已去了大半,但碎娃却高兴得一蹦一跳,另一个又急忙说:“叔,你给我也咬一个。”一没牙老者卖派自己有多能耐,一青年当场抬杠,“你能把锅盔咬下不?”那锅盔实在厚硬,掰开眼才能咬透,所以也叫“掰眼锅盔”。说生活中的不如意,就比喻为有锅盔没牙,有牙没锅盔。一广东人到关中,看见伞大的锅盔就懵了,不知道怎么进嘴,秦人说“你背(掰)着咥”,老广把锅盔背到身上,嘴短勾不着,笑死人。

一立秋,有人群的地方,必有羊肉泡馍,有羊肉膻气的门口,一定有卖锅盔的摊子。再看锅盔,酥而不糟,干而不柴,面香钻鼻。关中大汉端坐如钟,手握闪闪利刃,一声声直硬的吆喝,“锅——盔——”食客们接踵而至,利刃一片片杀开,一小块一小块,一圪垯一圪垯,掰碎在粗瓷老碗里,再苫羊肉浇上热烫烫的羊肉汤,就着蒜瓣一口口下肚,一会儿工夫,满颡门的汗珠子。这实在是一种男性化的面食,凝聚了秦汉时代的猎猎雄风。

搅 团

农村传统饮食文化往往以妇女为媒介,在她们身上也最能体现传统饮食文化的多彩多姿。在关中西府,搅团文叫“哄上坡”,武称“水围城”。乡谚又云:妇女有三爱,搅团棉花苜蓿菜。她们也常说:“能咥一顿热汤搅团,肚肠冁和,心坎糅合。”若是一个奶娃妇女,端起大马勺一顿能咥两三下,奶水多得渗透了前胸。最能解谗的莫过于开春后的苜蓿菜搅团、荠荠菜搅团,神仙见了都淌涎水呢。

有关搅团来历的传说,则是对旧礼教的讽刺嘲笑,对生存真理的放胆直言。勤寡妇,懒光棍,她对他软语道:“开春了,阳阳坡苜蓿绿头了,撅一把回来下锅。” 懒光棍两腿撒欢,早把那个“懒”字跑掉了,还真撅回来一把水绿的苜蓿。勤寡妇幽默坦然地笑了,懒光棍顿时张狂,动手动脚。她甩手一拨,一簸箕玉米面打翻开水锅,“快搅快搅,一沾锅就焦黑了!”懒光棍抓起长把木勺猛搅了七七四十九下,稍稍一痹磨,刮出锅,浇上酸辣汤,还真好吃,锅香,碗香,齿颊留香。邻居碰见,有些醋心,有意问:“啥饭?” 勤寡妇十分警觉,“胡搅浪搅的,也是团团圆圆的饭。”“搅……团?”“哦,搅团。”于是,搅团有头有脸地出世了,成为关中农村妇女拿手的家常便饭。

最常见的往往是最重要的,正月破(初)五家家咥搅团,说搅团能糊“破”,能糊“烂”,能堵住穷窟窿,来年一定好光景。在关中西府,任三娘搅团更是令人拍案惊奇:男人外出锻磨子,有个匪痞乘机入宅打劫。任三娘说:“银元是有十几坨,我把搅团刮出锅就给你拿。”匪痞欺她妇道,从容地斜靠在锅连炕上吃旱烟静候。任三娘一转身,一瓦盆火烫的搅团翻手打到匪痞脸上,匪痞满地打滚,猪一样嚎叫,任三娘解下裤腰带,一个猪蹄回绑牢,交县府处置。后来,文化馆将它编成戏本《搅团》,在戏台上唱说。自此,落下歇后语:任三娘搅团——烧着呢!

三个妯娌打搅团,老大武火硬柴烧滚一锅水,老二端簸箕,新媳妇老三捉勺把。老大说“抖面”,老二说声“搅”,那簸箕便举过颡顶,玉米面就象瀑布一样倾泻入锅。老三手中木勺象旋风一般旋转起来,锅里面花一浪一浪翻卷。新媳妇老三浑身尽显力与美,尻子滚圆,腰窍空穴,双乳一阵乱颤,受看极了。老大老二眼光一碰,哗地笑了。笑毕,又唱:

呱啦婆,爱吃烟

被子烧个大眼眼

坐在后院哭老汉

一直哭到晌午端

媳妇来问做啥饭

擀面不如打搅团

……

这个喜食搅团的呱啦婆,仿佛就是勤寡妇熬成的。搅团搅团就是要搅,搅得好搅团才好。新媳妇老三正搅反搅不下五六十下,搅得脸红如花,被嫂子羞得耳根潮红。火候也差不多了,用文火煨一煨,木勺挑起不软不稀不稠,又筋又粘又光,如绸如缎,一锅搅团就这样荡荡漾漾地出锅了。

三种搅团咥法,一种是漏成面鱼,一种是浇热汤,一种是切块凉调。当年下乡知青问搅团咋么进嘴?“娃,你蘸着咥。”知青不敢坐,真站着咥。四川木匠也问咋么进嘴?“他叔,你甭坐(嚼)着咥。”木匠也不敢坐,老老实实立着咥。有人胃寒,请老中医诊治,处方开出来了,病人说没钱抓药,老中医便说:“这样哦,一天三顿热汤搅团。”不到三月,胃病好了。

在星级宾馆,陕西小吃琳琅满目,其中就有黄生生的搅团,切成麻将状,炒韭菜凉拌,再调油泼辣子和赭红的农家土醋,味道真地道,酸辣光爽香,本土人咥了过瘾,外乡人咥了上瘾,这便是搅团释放的天然魅力。

老鸹颡

老鸹颡是咋么来的?关中乡间一直这样传说,从前有个小媳妇人乖嘴巧手快,貌亦清婉,大略属于“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的淑女佳妇,每日下厨为炊都要请示公婆。这一天,问公公,公公说“吃拌汤”;问婆婆,婆婆说“吃搅团”。这下媳妇难住了,迟迟疑疑思量着,往盆里挖了三勺面,舀了少半瓢水,昏昏沉沉地拌着搅着,不知道是听公公的,还是听婆婆的,有意无意间弄成了干稠硬倔的糊糊。“娘呀,这……咋弄呢?”锅里水滚了,心一急,手一慌,忙忙地拿筷子夹圪垯,乱乱地往锅里丢,煮熟笊篱捞起,调上酸辣汤,惶惶地端给公婆。

公公自尊自威,言语不多,“这是啥饭?”媳妇柔眉顺眼地站在炕边不敢言传,但见公公从碗里挑起的面圪垯象老鸹颡,便情急智生,“老鸹颡。”婆婆耷拉着眼皮,接过话茬,“阿弥陀佛——我吃斋念佛,从不食荤,咋么敢咥老鸹的颡呢。”媳妇心活嘴快,顺口道:“老鸹颡非荤非素,说素却有颡形,说荤却面做的,佛是不会怪罪的,放心咥你的。”公公咥了说嫽,婆婆咥了也说嫽,媳妇自己咥了,更觉得嫽上加嫽。

也就是说,老鸹颡是乡间巧媳妇首创的一种地道的“乡食”,并非四喜丸子一类的宫廷御膳。只因简单易做,又鲜美可口,故而散漫流传,你家做,我家做,比赛似的。老鸹颡土里土气,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农家过日子的粗茶淡饭罢了。如今不同了,它已经大大方方地走向街市,堂而皇之地开店买卖,成为面食的一枝奇葩。且看一尺宽的火红对子:

别看平淡非奇品

只要适口即佳珍

横批:老鸹颡

小吃店专营老鸹颡,生意竟与羊肉泡馍不差上下 ,日日炉火兴旺,天天食客盈门,说不上日进斗金,也能日收一升黄铜吧。几个碎娃在店里蹿出蹿进,一见人多就尖声野气地唱乡间儿歌:

走咧——

来咧——

老鸹老鸹一溜溜,

回家给你娃炒豆豆;

你一碗,

我一碗,

把你娃憋死我不管

老鸹颡制作,让人醒目,让人爽心。头一天夜里,在大盆里海海地摔好了又筋又韧的干稠面糊。第二天食客登门,尖起手指掐面圪垯,往开水锅里随掐随丢,鳖跳河似的,咚,咚,咚。下细看,面圪垯毛毛刺刺,酷似尖嘴奓毛的老鸹颡。再用芹菜豆芽垫底,芫荽油辣子漂汤,家酿土醋提味,汪汪的,红红的,绿绿的,大老碗端上桌面,未张嘴先叹,未下咽先荃,抻长脖项吸食一口,立刻从颡爽快到脚底,原来最简易的饭食,正是最美好的饭食啊!

咥老鸹颡,不同人咥出了不同滋味。坐月子的女人咥它,油油汤汤的,比穿山甲猪蹄子都下奶水。出家的僧人咥它,荤中有素,素中有荤,二美合一,佛祖不怪罪。有个台湾老兵回到阔别36年的关中老家,不要鸡鱼大肉,就要咥老鸹颡,这才是真正地寻根呢。有个研究陕西方言的教授说,老鸹颡最能代表关中饮食文化的特色,因为它是关中人心理、性格的物化,期盼日子过得囫囵,过得兴旺,说话办事有棱有角,爽快利落……

浆水面

一入夏茶饭不思,唯有浆水面开人胃口。

天日炎炎之际,关中家家户户窝一瓷坛浆水,置于不起眼的案板一角,有如一个筲桶。婆娘媳妇串门谝闲传,不再尝新淋的土醋,而是舀一瓢浆水,一边解渴,一边说话。天长日久,窝浆水的瞎与好,就成了检验女人心灵不灵,手巧不巧的单方子。“喜来媳妇窝的浆水,一揭盖子,隔壁两邻都能闻到香。”于是,一个女人手里纳着鞋底,嘴里嫂子长嫂子短,向喜来媳妇讨教秘方,回屋一试,果然灵验。就这样,你传我,我传她,秘方成了“开方”,全村人家的黑老鸹锅里,浆水面的清香在幽幽浮动,清凉了一个漫长的夏天。

浆水面的发明者,传说是一个懒媳妇,婆婆叫煎水烫一下芹菜,准备凉拌着咥。懒媳妇图省事,随手丢进热面汤盆里,拿起锅盖捂上,转身又忘了这茬儿。第二天来客,面捞出锅,要浇汤了,才想起汤盆还占着。一急一慌一乱,就把烫芹菜的面汤浇了一大勺,小跑着端给客人。客人勾颡一咥,大声惊喜,“这是啥汤,咋这么凉快清香?”懒媳妇窘迫得说不出话来,嘴里一阵支吾:“夜来……是这个面……脏(浆)水……”“浆水?”“哦,浆水。”客人听走了耳,懒媳妇歪打正着,浆水面有名有姓地出世了。

浆水制作方法,与传说的如出一辙。芹菜必须老得颡顶开花的,两头一折塞进一个口小肚大的瓷坛里,再倾入滚烫的热面汤,盖子捂严密,静静地窝三天,就能开坛浇面了。以后,随咥随舀,随续热面汤,循环往复不绝。那浆水勺舀起来,清纯白亮,似琼浆,似玉液。那浆水面入口,不象醋面涩滞寡味,顿觉爽口清心,入你的胃,渗你的脾,透你的肺,浑身随之清凉下来,淡化了炙人烤人的暑气。查辞典,才知芹菜又叫药芹、香芹,性甘凉,能清热解毒,镇定安神。以芹菜为原料的浆水面,不就是一种普通常见、简单易做的药膳嘛。

记得故乡有一个极会窝浆水的醋婆,一入夏,她就串东家,走西家,唠唠叨叨,“早早地把瓷坛涮洗一下,挪到爷婆(太阳)底下晒晒,窝下的浆水就不瞎咧。”有的年轻媳妇知道醋婆好意,有的则烦她多嘴多舌,故意装着不吭声或吆鸡叫狗。但醋婆说话,从来不看人的脸色,照样串,照样说,依然我行我素。醋婆院里有一棵老椒树,笸篮大的枝冠,侯各家浆水出坛了,她就掐嫩绿的椒叶,衣襟撩了,挨家挨户散发,不仅漂绿了浆水,擩进嘴里能醒脑,有薄荷似的麻香,为浆水面锦上添花。一些能牙利嘴的孙辈媳妇,说醋婆这样,说醋婆那样,背地里偷偷叫她浆水婆。

浆水面宛如一个不铅不华、朴素清洁的乡下姑娘,其美出于肌肤里,其美出于骨髓里,自然而然天成。如今,浆水面已经悄悄地走进了灯红酒绿的大都市,与生猛海鲜坐在一条板凳上,食客无不称快,“嫽扎咧!”

biang biang 面

久居城市,肠胃油腻,嘴里寡味。唯有回到关中乡下老家,咥那biangbiang面,才使人胃口大开,一边搽嘴,一边赞叹。一猛然,勾人想起的,还有关于biang字的民谣:

一点飞上天,

渭河两头弯;

八字大张口,

言字往进走;

你一扭,我一扭;

你家长,我家长;

当中坐个马大王。

心垫底,月照光,

拴个勾搭挂麻糖,

推个车车走四方。

这biang 字,查遍各类字典,也难寻其踪迹。只因它形俗音土,笔画繁难复杂,是秦地秦人创造的方言字,故而未能登堂入室 ,伟岸地走进各种精装的《典》里。但biang biang 面,却是秦地秦人独创独享的专利。至于有40多画的那个biang 字,则又如武则天为自己创制的独享独用的日月神秘当空的“瞾”字,其文化底蕴博大精深,非一言两语道得罄尽。

这biang 字,结构出奇庞杂,少见的密集,运笔一写,让人眼花目乱,象字又非字,象画又非画,象符又非符,非秦地秦人不能知其祥,道其底,识其蕴。在关中农村,随便一个七八十岁的老汉,虽说目不识丁,但却能圪蹴在墙根用烟锅朵脑在土地上划出这个biang 字来,并豁牙瘪嘴地微笑着,指教在一旁玩耍的碎娃照着划,背过身写。起初,碎娃们没有一个能完全划对的,不是缺了胳膊就是少了腿,不是斜了耳朵就是歪了嘴,这个biang 字实在是笔画太多了,小碎娃那有这样的耐心,气得老汉恁骂,操起烟锅就打,“这可是老先人造下的字,不会写就是把老先人忘记了,算不得孝顺子孙……”这样反复几回之后,碎娃们就长了一些记性,真还一个一个地划出来了,只是不顺溜不好看,老汉就乐了,马上奖励,不是核桃就是柿饼,用手摩挲着小光颡,鼓励道:“孔夫子不嫌字丑,只要笔笔有。”这实在是一种文化的教养呢。

这biang 字,实在是秦地秦人大苦大乐的生活图景的真实写照啊。那一“、”是秦人粗眉大眼的颡;秃宝盖弯弯的是秦人母亲河——渭河的象形;“八”是秦“人”自尊自爱的巧变,也表示肥沃的盛产麦米菜籽油的八百里秦川;“言”即讲述这种面食的制作方法及食后的直觉感受;“系”和“长”代表面的揉搓过程;“月”比喻这种面擀成后能光滑映月;立刀就是用菜刀把面切成二指宽的裤腰带状。“心”是食后的心理感受,咥上一回,还想咥第二回第三回,特别上瘾,心里老想咥;“马”是灶马,灶王爷的坐骑,唯愿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下凡降吉祥,让人年年都能咥biangbiang 面;走车旁,指代咥毕一老碗biangbiang 面,浑身是劲,脚力陡增,推车走州过县逛四方,几百里路都不在话下。这些弯弯曲曲的笔画,这种牢固和谐巧妙得如同盖大房一样的结构,幽默风趣地道出了biangbiang面的出产地域,制作方法,特点特色,以及食后的生理、心里感受,还有对它的高度夸奖。

渭河流域自古以来都是秦人先祖的繁衍生息之地,是盛产冬小麦的面瓦瓮。其面食花样繁多,尤以biangbiang面最出名,出进潼关的山东瓜客,河南板匠窑匠,哪个不知晓呢?其制作要点:搓硬,饧到,揉光,擀薄,切宽,下锅即熟,不沾不烂,不糊汤。筷子高高挑起,一条面的长裤带,捞进粗瓷大老碗,筋如皮条,再浇上盐醋蒜泥油泼辣子混成的汁水,长长地送进嘴里,长长地顺着食管下去(秦人吃面从来不嚼),舌齿颚颊留香,肚肠受活,精神快活。若秦人出了远门,就有三种想念:一想媳妇二想娃,还有biangbiang面放不下,越想就越觉得biangbiang面实在是筋韧光,酸辣香,鲜汪爽,这世界上还有比这biangbiang面更好的饭食吗?

静观细想,这biangbiang面正是秦人性格气质的折射呢。说筋说韧,秦人筋骨最耐得劳作耐得摔打耐得磨蚀,八百里秦川民勤物丰,年年好收成,老少鼓腹而歌;人质直而尚义,见善不欺,见恶不让,见义勇为。说长说短,秦人心长心宽,从不悲观失望气馁消沉,事情倒灶了,从头再来;且乐善好施,见僧人布施,见逃难的妇孺先让吃饱肚子,再想办法收留,使妇有夫,使孺子有父。说辣说爽,秦人心直口快,有话不藏不掖当面直道,一口唾沫一个钉,做事爽快干练;即便是吃亏,只要是吃在明处一点都不生气,谁若暗地里做手脚,秦人当场就躁了,红着脸骂人,一点面子都不留。老天爷,天不生秦人,何处去寻这biangbiang面嘛!究竟是秦人创作了biangbiang面,还是biangbiang面塑造了秦人性格呢?一个biang 字,浓缩了秦人的大智慧、大能耐、大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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