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槐

一脚蹚进黄山宫，我心头不禁一颤，这是黄山宫吗？黄土崖凹陷进去十几丈，一个巨大的坐椅造形，一圈挨密挨密的窑洞，一洞楣上有“玄元道祖”字样。在东侧窑洞里，两个道姑就着窗口一丝亮光在浅浅地念经本，蚊子似的。我一走近，窗户咣地关闭了。土场中心，一小间殿堂，青瓦苫顶，年久透风。历史的残山，人文的剩水，让我在精神上雪澡了尘世的一半混淆，在心窝里回归了人的一半本真。

一阵秋风卷过，草木萧瑟有声，让我俶尔感觉到凄凉的衰落气息。土崖边有一棵碗粗的皂角树，浑身黑黢黢的，两只斑鸠坐在枝股上幽幽低语，小巧的头脑灵活地转过来转过去。还没等我走到跟前，它们噗地向西南飞走了，那个方位一里处有唐杨氏贵妃之墓。这鸟有意引导我的视线，我转身看到了若隐若显的杨贵妃雕象，高髻茂盛巍然，绽放一朵牡丹花。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就这样，杨贵妃生父杨玄琰追赠齐国公，生母封凉国夫人，叔父杨玄珪封光禄卿，宗兄杨铦封鸿胪卿，杨锜封侍御史，杨钊（国忠）任右丞相（封魏国公），大姊封韩国夫人，三姊封虢国夫人，八姊封秦国夫人，杨氏外戚满堂生辉。当时民间歌谣这样宣扬——

生女勿悲酸，

生男勿欢喜。

男不封侯女作妃，

看女却为门上楣。

我在黄山宫细心观察，土崖灰黄，衰草离离，沉默寂静，一切都好象是古老久远的残余。在东北角，我发现了一块微微向右仄身的青石碑，破损残废，字迹模糊，蝇子腿似的。近身猫腰，仔细辨识，还能依稀看出：“天宝十……唐明皇……至马嵬驿……军士哗变……黄山宫祈灵……”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天宝十四年安禄山反叛唐朝，兵势锐利，攻占洛阳，称大燕皇帝。当时朝野舆论，一致认为安史之乱是由丞相杨国忠酿成的，杨门罪在不赦。潼关意外失守后，明皇带着贵妃及皇子皇孙，西出长安，欲往蜀地，一路上宫嫔散匿，行哭于野，又饥又渴，不得不向百姓乞食。十五年六月十二日行至马嵬坡，以陈玄礼为首的龙武将士哗变，怒而射杀杨国忠，继而逼贵妃自缢。

突如其来的危局，使明皇方寸大乱。六神无主之际，贵妃提醒明皇：“陛下可向黄山宫老子祈灵。”老子曾在黄山宫炼丹，讲授《道德经》，福泽一方百姓。他本是半人半仙的角儿，骑板角青牛，拄一根木拐，本事大着啦。向老子祈灵，既是朝觐圣贤，也是叩拜李氏祖先。早先，唐太宗自认老子李耳后裔，对黄山宫大加修缮，使其富丽无双，宛若神仙洞府。

贵妃没有大放悲声，眼泪从心里流出，又回流到肚里，只求明皇携自己朝拜一下老子（其实也是寻找最后一线生机）。那一时刻，且不论宫闱是是非非，且不论朝廷兵败潼关，立在老子圣像前的杨玉环还是那个出胭脂香汗的贵妃吗？若以宗法制度，她是李家媳妇，老子是太公公，李门杨氏在此叩拜了。若以道教门规，她是女道姑杨太真，老子是玄元道祖，杨太真在此向师尊顶礼膜拜了。

明皇内心五味杂陈，不想让贵妃死，她没有罪啊。如果有错，错在朕，朕不该让杨家权倾朝野，树大必然招风，成为众矢之的，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找你的不是。安禄山正是窥破了这一点，所以打出了铲除奸臣杨国忠的貌似正义的旗帜。

这时候，一个奇怪的声音在天地之间作响：“木易若逢山下鬼，定于此处断金魂。”一瞬间，贵妃身子软了，酥胸一起一伏，额头分泌细汗，目光散淡无神。

一刹那，明皇与贵妃成了一对可怜人，老夫少妻执手相看泪眼，无语无言，无可奈何。只听得见，哗变军士的怒吼，刀枪碰撞的铮铮。墙内，高力士与陈玄礼高一声低一声交涉，一个焦躁慌张，一个横眉冷对。墙外，不时有拳大的石头飞进来，溅起一簇土尘的花朵，火暴的气氛使人窒息。

“陛下，臣妾在长安时做得一梦。”

“说给朕，听听。”

“臣妾与陛下一起游骊山，至兴元驿对食，后院忽起火，仓促出走，回望驿门中，树木俱为烈火；忽二龙至，陛下跨白龙，其行甚速，臣妾骑黑龙，其行甚缓。左右无人，惟见一蓬头黑面之物状如鬼魅，自称山神。说，奉上帝之命，授臣妾为益州牧蚕元后。”

“妃子异梦，今日应矣！”

“臣妾愚钝，愿陛下明示。”

“妃子与朕游骊山，骊者离也；方食火发，失食之兆；火为兵象，驿木俱焚，驿与易同，加木于旁杨字也。朕跨白龙，西行之象，妃子骑黑龙，幽阴之象；山神者，山鬼也；益者，缢也……”

“梦兆不祥，诚如圣谕。”贵妃凝噎，泣不成声。

几天工夫，明皇老了一茬，行动迟暮如老翁，他想递一条丝巾给贵妃，把浑身找遍了，都没有找到，低眉摇头，轻声哀叹。他朝高力士瞅了一眼，求助似的，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又咽了回去。高力士忠诚智敏，回忆起一件事——

昔年，术士李遐周咏一诗：范阳人皆去，函关马不归。若逢山下鬼，环上系罗衣。今日一思，范阳一句指安禄山反叛；函关一句指哥舒翰之败；山下鬼乃嵬字，即马嵬坡也；贵妃小字玉环，自缢正所谓环上系罗衣……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一棵梨树上，贵妃自缢身亡。高力士将妃尸置于驿庭中，又招陈玄礼率众入视，玄礼揭其衾抬其首以示众人，军士方退，哗变遂息。

明皇失败得连鞋底都掉了，在一旁带着哭腔自言自语：“马嵬坡，哪儿有马？哪儿有山？只有一个黄土坡。谁料想成了朕的生死坡、长恨坡，玉环的落凤坡……”

这时，一骑红尘骤起，专给贵妃采办的荔枝使（从四川涪陵经子午道）到了。一筐荔枝，露水晶莹，鲜红如血，活生生的，笑吟吟的。荔枝无人接纳，荔枝使都瓷了。一只乌鸦立在土崖上，再也憋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她刚刚死去，云髻半偏，黄裙齐腰，四肢尚温。一把土，一把草，在荒草野地里掩埋了贵妃。一只野兔一点都不害怕，抻高颈子，竖立耳朵，目睹了这一过程。高力士沾满泥草的十指微微发抖，他想起在民间汩汩流动的童谣：义髻抛河里，黄裙逐水流——

一股山风跑过，一个冰冷的抖擞，我长长的思绪扯断了。

一留着山羊胡子的老道士朝我走过来，脸黧黑，眼微笑，好心人呢。他帮我继续辨识青石碑文。他掘去碑前的荒草，又露出一绺残破的文字来：“……明皇……手植槐马，肃宗后大内名为太上槐盖谓。于此……”顺着老道士的手指望过去，殿堂侧背处确有一搂五人不能合围的老槐树，半立半卧，俯着腰，趴着身，皮肤如铁似石，枝股秃断稀落，宛如一个活了八九十岁的孤老头子，他就是太上槐了？

贵妃已死，明皇茕茕孑立，身子羸顿，心乱如麻，神志踌躇。他象农夫一样俯身下去，双手刨开黄土，栽下一棵槐树。继之，他又跪地祈祷：这槐树若活下来，便是老子有意存我大唐社稷，光复长安指日可待。明皇起身，走了五六步，又转身痴痴地望着槐树，“朕保护不了江山，还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吗？”槐者，怀也。明皇痛切地怀念贵妃，伤悼不已。马嵬之嵬，拆为山鬼，暗示安禄山是唐王朝的要命之鬼。明皇植槐，槐又拆为木鬼，形似以木击鬼状，而老子手中的武器不就是一根木拐吗？此举，隐含了明皇欲借老子木拐抽死安禄山的切齿誓愿，暗合了一个耄耋君王不为人知的苦寒心境。

明皇栽完槐树，欲继续西行，经秦岭斜谷入蜀。这时，一介布衣郭从瑾挺直腰杆走出来，既不卑，又不亢，苦劝明皇不要入蜀，留在关中抗击叛军。明皇手捧半个䄻黍面黑馍，喉咙噎得咽不下去，也说不出一句话。

此时的明皇斗志丧失，一把将太子李亨推到前面，与马嵬百姓商议退敌之策，自己耷拉着脑袋悄悄溜走了。

国虽破，山河尚在。一直生活在父皇翅翼之下的太子李亨，一下子反倒获得自由了。他北上灵武，自做主张即皇帝位，为肃宗。他下令给西北边郡节度使郭子仪李光弼，整动兵马反击安禄山。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后来，明皇恳请印度高僧不空画了一幅杨贵妃画像，这幅画像就是杨枝观音像，杨枝正是杨氏贵妃的巧妙暗示。此后的鱼篮观音、送子观音、水月观音、海岛观音、马郎妇观音，都有抹不去的贵妃面影，淡定、娇美、慈善。

我俶尔发现，在太上槐古老的根部神奇地长出了一株拇指粗的楸树，孤单地擎着半绿半黄的叶子，宛如一个失宠的女子在低低泣诉，她是谁呢？我猜想，一定是明皇的梅妃江采萍。她喜吹白玉箫，作惊鸿舞，后来渐渐失宠，贼兵破长安，侥幸不死。唐诗云：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这个宫女既然知道明皇的许多秘事，一定是他的身边人，也许正是那个与宫女无二的梅妃了。

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石不可以无苔，水不可以无藻，乔木不可以无藤萝，人不可以无癖。人们只所以记住了明皇，实际上是记住了明皇“重色思倾国”的癖好，不顾家庭伦理，夺儿媳为己爱，但那爱的确是透骨蚀髓的真爱啊。这艳绝人寰的千古一爱，让无数的才子反复咏叹，李白的清平词，陈鸿的《长恨歌传》，洪升的《长生殿》，特别是白居易在周至仙游寺写成的《长恨歌》，广泛流传于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今世搬上舞台的还有《贵妃醉酒》，温温软软，丝丝绵绵，贵妃先醉了，观众后醉了，台上台下皆醉了。

李唐王朝死了，龙子龙孙死了，宫阙不见，兵革不见，唯有这太上槐存活下来了，这是明皇亲手延续下来的一簇生命，能听见呼吸，能摸到脉冲。若敛神静观，太上槐如同一段历史，惊涛骇浪已经平息，极似马嵬兵变纪念碑。太上槐，风来揉，雨来漂，老迈是老迈了，依然精神矍铄，逢春还吐绿，逢夏扬槐米，鸟呀雀呀还不时地登枝妙唱，一支民间无名氏最新创作的霓裳羽衣曲。

无生生无无不生，有化化有有亦化。走出黄山宫，回首威威望望的太上槐，匍匐的躯干，弓曲的身姿，大气场倏地转换意象——老子现身，紫气东来，白须飘雪，骑板角青牛，胸前横一根木拐，一分仙人气氛，二分道家气质，三分田舍翁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