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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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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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蛤蟆滩

堂侄打电话,说他承包的蛤蟆滩,挖沙挖出了太岁,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那太岁头上能动土吗?堂侄说挖沙没有停,太岁撂在一边,村童用棍子拨来拨去。我告诉堂侄马上回来,看看太岁究竟啥样儿。

那蛤蟆滩乱石荒草,由渭河支流小北河淤积而成,蛤蟆多得挤堆堆,一身疙瘩皮,眉骨暗黑,巡天夜叉似的。当年,我也是村童中的一分子,根本不识“惧怕”二字,蛤蟆常常是玩具,被蹂躏得体无完肤,闭着眼睛,嘴吐白沫,奄奄一息。那个年代缺医少药,碰到村童高烧不退,爹抓一只冷血蛤蟆回来,娘接过冰凉的蛤蟆,拿碗倒扣在村童肚皮上,体温渐渐撤下来了。

下午两点,我回到村上。不时有拖拉机穿过,我一招手,搭上顺车。远远地,我望见蛤蟆滩草木茂盛,如垂天绿云落地,一群白羊缓缓移动,放羊人穿一件红衣,一定是侄媳了。

侄媳接住我,说堂侄开农用车往县上送绿化树苗去了,到晚上才能回来。他俩在蛤蟆滩搭建三间房,粗干柴枝围绕,两只芦花鸡在清闲觅食。房屋是人家的代称,风进得,雨进得,没有主人准许,谁都不能进得。侄媳请我进去喝茶,在屋里墙壁上,镜框里镶着承包责任书,与村上签的。他们两口子有闯劲,敢想敢干,还真行。侄媳说,他们在银行贷了8万元,办了采沙许可证,建起40亩苗圃,养殖牛蛙,圈了300只羊……

“先看一下太岁吧。”

“人都怕得不行,你不怕就好。”

“再怪,也是物质,要相信科学。”

“有人说是太岁,有人说是蛤蟆成精了。”

“过去,蛤蟆滩蛤蟆确实多,嘴岔很深,凶巴巴的样子,有点怕人呢。”

“现在也不少,在乱石草窝里跳来跳去的,不小心就踩在脚下了。”

到采沙场,几个人往车上装沙,黄生生的,很细腻,蔗糖似的。一看,太岁不见了?一人急忙说,用沙埋住了,人见了害怕,说着手一指。我们过去,拿柴棍轻轻拨开沙子,一个怪东西露出来,深沉褐色,缸里酱菜似的,一大块河泥似的,无眼,无嘴,无耳朵,伸手一掐,微微颤动,有肉质感。

我默想推测,太岁出世,蛤蟆窃喜,“我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丑的,没料到太岁比我还要丑。这个世界有点意思,没有最丑,只有更丑。”

一阴阳先生说,太岁乃地之精,阴晦之气太重,人近之,必不利。乡村人无不畏惧,谁碰见谁遭殃,要倒霉的。并举例说,谁谁挖土挖出太岁,儿媳难产死了,谁谁早上碰见,后晌他爹就咽气了,谁谁下雨天碰见,第二天土炕着火烧伤了月子娃。一句话,太岁是怪力乱神,敬而远之为上策。但堂侄侄媳年轻,多少有点文化,不信这个邪。

晚上,堂侄回到蛤蟆滩,说他顺便去了县植保站,他们建议带太岁去一趟省动植物研究所,让专家鉴定一下。这东西古怪,谁都识不透,谜团一个。堂侄用蛇皮袋子装好太岁,决定第二天去省城,让我留住等消息。

叔侄二人,吃花生,喝啤酒,偏闲传,12点歇息。在凉席上躺着,几个蚊子轮番袭扰,怎么都不能入睡。透过窗口,望见明月,如冰似鉴,如梦似幻,月心一坨阴影,象蜷伏的蛤蟆,肚腹浑圆,一呼一吸,起伏不定。我俶尔记起一句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晴天夜夜心。嫦娥窃丈夫后羿不死之药奔月化为蛤蟆,由极美到极丑,昭示天下人不可昧心做事。

我睡不着,到屋外踱步,滩景真美,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听村里老人讲,以前寡妇改嫁的契约,无一不是在蛤蟆滩写的,只因这样的契约违背三纲五常,故而写过契约的地方,连庄稼都不生长了,所以才放在蛤蟆滩。范先生珍藏一卷宋版《周公解梦》,有人梦见屎尿,他说“金钱如粪土,一个是阴面,一个是阳面,屎尿滑脚要发财”,有人梦见蛤蟆成堆,他说“蛤蟆挤堆堆,群而不立,立而不刚,疲软无能,蛤蟆成堆主事败”。

村里老人说过,早先蛤蟆滩非常蛮荒。有一年,有个落难的河南少妇七拐八逃到蛤蟆滩,搭起一个遮风避雨的窝棚,白天破衣烂衫,出去讨饭,晚上钻窝棚。大地主猫尿出来耍威风,“在这一片儿,天是我的天,地是我的地。蛤蟆滩也是我的蛤蟆滩,一根草,一块石头,每只蛤蟆都是我的……”于是,落难少妇成了猫尿的羊倌,在蛤蟆滩放起一群羊来,天天两三个玉米面馍,渴了就掬蛤蟆滩的水喝。第二年,落难少妇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看样子是怀孕了,在她小解过的地方,蛤蟆都挤成堆了。于是,纷纷传说落难少妇满肚子都是蛤蟆儿子,蛤蟆滩上的蛤蟆都是她生下来的,她是怪物蛤蟆精……在一个风雨飘摇的黑夜,河水突然暴涨,卷走了猫尿的一群羊,卷走了那落难少妇。蛤蟆滩,更蛮荒了。我看到一本科普杂志,说孕妇尿能吸引雄蛤蟆挤堆排精,这个猫尿造孽啊。

第二天,堂侄去了省城,侄媳领我在蛤蟆滩放羊。300只羊从栅栏里放出来,就散放在滩上吃草,两只牧羊犬前后守护,人便闲手闲脚了。于是,侄媳带我看他们的苗圃,尽是绿化树木,雪松、侧柏、黄杨等,长势茁壮,植物园似的。侄媳又说,牛蛙是他们花一万元从武汉买回来的,它的肉味道鲜美,皮还可以制革。蛙是蛤蟆的同宗兄弟,血脉相连,形体相似。在蛙池,有的在池中央探头探脑,有的在池边露出多半个身子,五六只胆子大的,趴在水池岸边,气静神闲,抬头观天。转身离开,身后一声牛叫,我吓了一跳。侄媳笑了,说牛蛙在叫呢。

侄媳说,两月前,她看到蛤蟆跟赤练蛇打架,那蛤蟆有碗大小,太少见了。一开始,双方眈眈对峙,蛤蟆四肢高高撑地,腿脚跟鳖似的,气壮如牛,不避不让,一副决死一战的架势。蛇终于忍不住了,张开大嘴扑咬过来,蛤蟆敏捷地利用青草作掩护,与蛇反复折冲,蛇始终咬不到蛤蟆,一乏就迟钝了。十几分钟后,蛤蟆依然斗志昂扬,看准机会一个跳跃,粗奘的前肢死死掐住蛇的七寸,接着又一口咬住蛇头。蛇拼命翻腾挣扎,蛤蟆不但没有松口,还一点一点把蛇往肚里吞。最后,蛇死了,蛤蟆也死了,与敌同归于尽,真有血性!

蛤蟆滩荒野,也很神奇,发生的故事总是让人怵目惊心。这些村童性野,就爱冒险探奇,蛤蟆滩就是伊甸园,在小北河捉鱼摸虾,踩泥潭,挖沙坑,下河凫水,在滩上挖白茅根,摘野草莓,领着狗撵野兔。爹娘叫村童到蛤蟆滩割些苇子回来烧炕,这些村童顺便挖地三尺,把已经冬眠的蛤蟆掏出来,让它烤火取暖,直到醒动过来,再用一根细苇杆插进蛤蟆屁眼吹气,蛤蟆肚渐渐变成硬圆硬圆的大气包,四肢行走不得,更加丑陋癞贱了。村童的欢乐建立在蛤蟆的痛苦之上,没有蛤蟆的无限苦楚,就没有村童的无尽乐趣。

我眼前的蛤蟆滩,乱石滚滚,茂草齐膝。不时看到跳来跳去的蛤蟆,蒸馍大的,拳头大的,核桃大的,指肚大的,蛤蟆家族大概也是四世五世同堂吧。万物皆有灵。刚下过雨,大大小小的水坑,一个连着一个,水面有蜉蝣滋生繁衍。草尖上站着不知名的小飞虫。这是一个生命繁盛的世界,有的能看见,有的看不见。

侄媳说,别看蛤蟆丑,其实很灵醒,还知道尊老爱幼呢。去年五月,有个水洼快要干涸了,小蝌蚪密如黑云,可怜地吐唾沫,绝望地吹气泡,快要渴死了。这时,一只老蛤蟆跳出草丛,默默地算计之后,开始嘴拱脚蹬,一条泥沟挖开了,沟通邻近的大水洼。一大股清流汩汩而入,小蝌蚪成功获救,一齐围住蛤蟆妈妈感恩撒欢。蛤蟆,人们只看到它的丑陋,忽略了它的智慧和爱心。

第三天,堂侄回来了。省动植物研究所这样说,这个四不象的确是太岁,非动物,非植物,非真菌,“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自然界少有的第四类生命体。它会呼吸,有排泄,能释放活性物质,渴不死,饿不死,热不死,冻不死,即便风干硬化了,入水徐徐活过来。又说,太岁能存活到现在非常少见,对古生物研究很有价值,乃是一块活化石。堂侄得到1000元的奖励,东西留下了。

临走,堂侄要我写一篇文章,把蛤蟆滩宣传一下,为养殖的牛蛙打开更广阔的销路。我当面答应下来,堂侄侄媳美滋滋地笑了,“现在弄啥,讲究一个广告,要是没有人知道,还不是白弄了嘛。”

我搭上一辆拉沙的拖拉机摇摇晃晃离开了蛤蟆滩。回头一望,见堂侄侄媳站得齐齐地为我注目送行,他们身后是一群白羊。我俶尔联想到泾河滩上落魄的书生柳毅与风鬟雨髻的龙女,在他们身后不也是一群雨工(白羊)嘛。

三足乌为日精,大蛤蟆为月精,一阳一阴自然配合,养育天地万物。蛤蟆滩生生不息,有月神在冥冥中护佑,那蛤蟆正是月神的使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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