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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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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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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嵕山巍然

关中与陕北接壤处,两列山系东西横贯,就象睡倒的“非”字。北列有老爷岭、永寿梁、石门山、庙山、大岭,南列有岐山、瓦罐岭、梁山、九嵕山、嵯峨山、将军山、金粟山、尧山。山有头,谷无尾,一层一叠的弧线台原,犹如天帝的粗大指纹。山之骨在石,山之趣在水,山之态在树,九嵕山三美齐全,主峰高耸入云,浓淡分色,空翠相映,一方人间仙境。

地以文章争气势,天于樵牧混英雄。晚清名贤刘古愚隐居九嵕山,开讲堂阐述圣贤经世之学,从学者有蒋古庵(在西安避而不见慈禧)、张季鸾(后为香港大公报主笔)、刘典章(西安德懋恭创始人)等数十人。他有儒气,性和易,通禅理,萧闲吐纳,终日无俗语。“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自在,山色水色烟霞色色色宜人。”他有恒心,一截圆木当枕头,夜半警醒,坐起读书,款款然,惓惓然,如与圣贤抵膝会谈。他有定力,有时稻粱不继,晨夕断炊,也无愁容怨色,更不接受施舍。他的书斋,冬不具火,破纸疏窗,朔风凛冽,笔砚皆冻,布衣威仪峻整,望之俨然如仙。一竹篮悬挂书桌顶棚,他把吃剩的馍放进去,啥时候肚子饿,取出来再吃。

一副铁肩担道义,两只棘手著文章。刘古愚著述《烟霞草堂文集》典重古雅,大气俊伟,借花草风姿、虫鸟律动传达自己的赤子心声——

何人凿洞贮烟霞,蠢蠢耕耘剩几家。

地岂有灵能待我,天真蓄意欲存华。

野逢旱魃无青草,朝运神谟下白麻。

臣朔不怜饥欲死,课徒闲种木棉花。

在九嵕山狭窄的幽谷中,野狼出没无常,狼吃羊,狼吃娃,时有发生。“麻杆腿,豆腐腰,扫帚尾巴铁朵脑。”一种记忆,一种民俗,一种遗传,在心理上人是惧怕狼的。当地传说,八百八如楚霸王力拔山兮,脾性臭硬如茅坑石头,逮住一个狼崽,一条铁绳拴上磨盘,几天后母狼叼走他的小儿。人有人言,兽有兽语,双方约定条件,互放“人质”,一对一决斗。双方互不服气,缠斗了一天一夜,母狼脖项折断,八百八肚肠开花,双双倒地毙命。

自古山林闲不得,半归名士半英雄。刘古愚有一句口头禅——求索真理,哪怕活剥皮。他智量宽洪,书教乏了种地,地种累了教书,茅舍荒野,蓬荜生辉,精神不败。他讲说四书,高论五经,九条狼挤在崖头静静聆听;他耙地锄草,九条狼在不远处的山坡上巡哨。由此传说,刘古愚有九个狼学生,后来各霸一条山谷,吃娃伤人的恶性事件绝迹了。

一个清晨,刘古愚背回来一个落崖猎人,五脏俱损,气如游丝,一个半死不活的人。第二日,九嵕山丁大户的七八个炮手搜山,一直搜到刘古愚的窑洞前。他正襟危坐青石,缓缓放下书卷,拱一拱手。

“列位有何事?”

“双颡狼打劫我们东家,被小的们追到九嵕山,不见人影了。”

“莫非怀疑老夫藏匿?”

“这个……”

“要不……进窑洞搜一搜——”

“不了,不了。”

“搜——免得生疑。”一个歪嘴咬住不放。

“这位兄弟,稍等一下。”刘古愚走进窑洞,提一把菜刀出来,一只公鸡挡路。他手起一刀,鸡颡飞上天,鸡身拼命翻滚,血污乱溅,一地鸡毛。

一切突如其来,众炮手愕然。

刘古愚手提血菜刀,对歪嘴稳稳放话,“搜,可以。但……得有个约定。”

“约定?”

“若搜见人,你把老夫双脚剁了。从今以后,不在人世间行走,王八咋么爬,老夫咋么爬。若搜不见人……年纪轻轻,不能把你废了,留下一根手指,这事就过去了。”

“你……”

领头炮手顿时火冒三丈,一转身给了歪嘴一个耳刮,“走!”

刘古愚出身医药世家,精通祖宗医术,上山采草药煎熬,日日为猎人疗伤。三旬之后,猎人能坐起来与人说话了。

“该咋么报答救命恩公,连您的姓字都知不道。”

“刘古愚。”

“啊,恩公莫非就是陕西康梁新党刘古愚?”

“不畏义死,不荣幸生。戊戌变法夭折,六君子引颈就义。在我拔蜡掉颡之际,陕甘总督陶公(模)挺身翼护,这才逃过天大的劫难,气喘吁吁地活到今日。”

“恩公,我是匪首双颡狼……我跟丁大户有杀父之仇,有夺妻之恨,被逼啸聚山林,走上不归之路。”

“逼上梁山……老夫也算吧。”

双颡狼尖嘴露齿,颈窝生拳大的肉瘤,远观大小两个颡。在窑洞前的青石上蹲着一袋荞麦种子,又靠着一杆枪。双颡狼痊愈要走了,刘古愚让他在两样东西中挑选一样。双颡狼蹲下身子,抱住那杆枪嚎啕大哭。

刘古愚不动声色,更无一句安慰的话。

双颡狼倏地提起那杆枪,向青石猛磕过去,一断两截报废。他五体投地,朝恩公一个响颡,一拧身抓起荞麦袋子,直奔金粟山做山庄去了。

尽管天荒地老,日月照常来往。数十载后,刘古愚年逾花甲,经常幻听幻觉,这一天对子孙说,“爹娘生我时,听见山梁狼嗥,这几天夜里,又听见狼嗥。一切都有定数,闻狼嗥而来,闻狼嗥而去,我大限已至,准备后事吧。”第三日酉时,刘古愚端坐而逝,手握一卷《春秋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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