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边,一矮屋,孤零零的。下雨了,雷声虺虺狠狠,雨脚粗粗粝粝,越下越大了。七个过路人无伞无笠,在矮屋檐下急忙躲雨,媒婆、郎中、秀才、樵夫、货郎、阴阳、青头僧。忽然,一只吊睛猛虎朝矮屋汹汹而来,气氛骤然紧张起来。“速速进屋躲避!”可是,矮屋只能容下六个人,谁该进屋,谁不该进屋,必须淘汰一人。
媒婆说,“没有我男女不得婚配多少人家后嗣要断香火,我该进屋。”郎中说,“疏通经脉祓除疼痛悬壶济世救人水火延人寿考,我该进屋。”秀才说,“我的功课一流必是今年举人大后年进士国家之栋梁,我该进屋。”樵夫说,“有柴火才有人间烟火及男女老少生命的延续,我该进屋。”货郎说,“针头线脑响棒槌豆豆糖这些重要生活品的末端流通全靠脚力,我该进屋。”阴阳说,“生是小事死才是大事若选不好穴地后辈儿孙不旺,我该进屋。”一轮到青头僧陈述理由,口舌木讷,语焉不详,“赤条条而来,赤条条而去。”他们一哇声附和,“就是嘛,出家人四大皆空。” 咯吱,屋门紧闭,他们安全了。
一到关键时刻,青头僧就是个木头,孤苦无助,独立檐下,处境险恶,命悬一线。当猛虎逼近矮屋时,一个闪电分裂天表,一个迅雷由远及近,一声轰然巨响,矮屋崩塌了。一堆瓦砾青烟袅袅,青头僧形影相吊,老虎不见踪影,大雷雨停了。这一切太出人意料,“阿弥陀佛——”青头僧刨坑深埋了他们的尸身。同时,青头僧发下一个宏愿,在矮屋的原址上盖一座庙。
一诺矣,一然也。
一个年纪轻轻的杏脸寡妇,青头僧向她说明化缘的原委。她倏地笑弯了细腰,显示了满满的圆臀,又豁然抬头激问,“佛祖有儿子吗?”“有。”“叫啥名字?”“摩喝乐。”“真的假的?”“无赝。”一片刻的尴尬沉静。她的脸颊酡红,口吻潮湿而正经,“俗世讲究公平交易,你若能帮我……生下一个儿子,化缘当然不成问题。”青头僧浮想到被矮屋塌死的都能给死人牵红线的媒婆……“沿山溪深入20里,翻过东岭两面坡,绕弯弧行15里,见山村,止步。到那时,你的愿望自然实现。”青头僧早知道,小山村有个勤劳力饱的光棍汉。寡妇如愿以偿,于是施舍给青头僧一些盖庙的物料。
一个家徒四壁的穷汉,青头僧向他说明化缘的原委。穷汉的墙壁上悬挂着一个精致的葫芦,又黄又亮,有蜡质似的。“心里烦乱的时候,瞅瞅这个葫芦,就能让人平静下来。” 穷汉问这是为什么?“活过百年的树木有精气,长久养护的器皿有灵气,缺口损伤的器物则有怨气。”穷汉抿嘴思索,点了几下头。他又说,自己不是“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颜子,还是希望能治愈自己的穷病。青头僧浮想到被矮屋塌死的推究腠理经络的郎中……“这一带柿树林林总总,你多多地捡拾柿子蒂把。”三个月后,遽然流行疫痢,用柿子蒂把熬汤服之立止,穷汉脱贫了。穷汉如愿以偿,于是施舍给青头僧一些盖庙的物料。
一个悉心教子的孟母,青头僧向她说明化缘的原委。孟母顺手将一个石子投入圆口的水井,“这是一个啥字?”“你看到什么了?”“一石落井。”“圆中点,该是金文的‘日’字。”“可有另解?”“你又听到什么了?”“biang的一声。”“正是biang字。”一根柴难烧,独生子难教。接着,孟母数说自己的小儿是猴屁股,终日惶惶乱乱,沉不下心来读书,将来怎么中举人考进士光宗耀祖?青头僧浮想到被矮屋塌死的锦心绣口的秀才……如师傅带徒弟,那小儿天天随着青头僧参禅打坐,虚张浮躁之气渐消,真心定力徐徐沉淀,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目不转睛地读起《诗》《书》《礼》《易》《春秋》了。孟母如愿以偿,于是施舍给青头僧一些盖庙的物料。
一双老奶奶老爷爷相依为命,青头僧向他们说明化缘的原委。老奶奶手拄柴杖,腮帮一塌一陷,嘴巴一窝一窝,陈说自己命苦,儿子死后儿媳改嫁,一个孙子由老两口抚养,孙子成人,媳妇进门,却没有预想的那么孝顺。青头僧一沉思,就说:“老奶奶,可有母亲、父亲?”“有母亲,有父亲。”“可有奶亲、爷亲?”“没听说过。”人常说隔代亲,其实不亲啊。老两口顿时释然。自古而今,恩情如水,流下不流上。老爷爷弯腰弓腿,咳嗽着,颤抖着,一坐下连起身都艰难了,可过冬的柴火还没一根,眼看着就要落大雪了,池水已结薄薄的麻麻冰了,寒风已割人的耳梢了。青头僧浮到被矮屋塌死的筋腱贲张的樵夫……即刻答应,愿意上山砍柴,随手捉起砍刀,拿起绳索,朝山林逶迤而去。老两口如愿以偿,于是施舍给青头僧一些盖庙的物料。
一个持家勤俭的农妇,青头僧向她说明化缘的原委。农妇的衣襟里撩着五六枚鸡蛋,日常开销全依仗着鸡屁股银行。虽说牡牝天定,雌雄断然,但这个农妇还总是痴心着鸡生蛋蛋生鸡,妄想着蛋生鸡鸡生蛋,“你若有本事,就叫母鸡司辰打鸣,公鸡罩窝下蛋?”。“这个一点不难。”“不难?”“一夜睡醒,你从此把母鸡叫公鸡,把公鸡叫母鸡,不就大事甫成了。”农妇呱呱呱地笑开了花。她转身进屋,返身出屋,拎出一小篮鸡蛋。这样交代:在西集用一枚鸡蛋换一个顶针,在东镇用两枚鸡蛋换一瓶冻疮膏,在二十里铺用三枚鸡蛋换一包茴香,在九十九道商埠用余下的十九枚鸡蛋换三尺蓝花布料。青头僧浮想到被矮屋塌死的走村串乡的货郎……青头僧一一实践,样样不差。农妇如愿以偿,于是施舍给青头僧一些盖庙的物料。
一个知仁义知孝悌的孝顺后生,青头僧向他说明化缘的原委。孝顺后生只顾低头吃一碗南瓜,“你说这世上西瓜东(冬)瓜南瓜都有,怎么就缺少了北瓜呢?”青头僧的脑子里回荡着经声佛号,语言慈悲地解释道:“在梦中魏征诛杀了东海龙王,东海龙王要求唐太宗兑现‘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不得已,唐太宗派使臣抱着北瓜向阎王行贿,人间阳世的北瓜从此就消失了。”“啊哦,阎王尽吃北瓜,倒是一个地府居士呢。”那孝顺后生别无所求,只要求为自己的双亲勘探一个好的穴地。青头僧浮想到被矮屋塌死的能自由出入冥界的阴阳……青头僧领着孝顺后生在坡坡原原川川道道转悠了三天,“这哒好脉气!”青头僧也跟着说“真的好脉气”,先入为主,境由心造啊。孝顺后生如愿以偿,于是施舍给青头僧一些盖庙的物料。
青头僧三年化缘。之后,请来一个房木匠,开始铺铺摆摆盖庙。房木匠身腰疲软,精神贫困,一个长长的乏乏的呵欠,“唉,我修修盖盖了一辈子,猴年拆旧的,马月盖新的,我都颇烦了。”
青头僧闲舒淡定,语言深含禅意,“鱼游沸鼎,燕巢飞幕,虽然顷刻间都有灾祸临头,但依然渴望着能有一个自己的窝巢。”
也是,即便家境贫穷,也要把门楼盖得有点气势。天上黑飞的乌鸦,在树杈间高垒虚张丰满的柴房;拖泥带水的王八,左八根椽右八根椽由一根脊梁领导着构建椭圆的盖盖房;性情慵懒的蜗牛,用力旋成螺丝状的壳壳屋走到哪儿背到哪儿;吃桑食叶的蚕,住在丝丝缕缕的透明透亮的金屋银屋里;非洲草原茫茫,白蚁的红土房子挺拔两米势如烟筒。
这个房木匠是个把式,有几十年的修盖经验,将青头僧化来的梁、檩、椽、砖、瓦、础石、铁钉、油漆、染料麋集起来,一一反复尺算,该有的都有了,该够的也够了。但是,拨过来,缺一片瓦,拨过去,还是缺一片瓦。
青头僧有俗人不及的器识,神闲气静,双手合十,对房木匠深深一躬,“天一亮,小僧便起身,再去化缘,弥够不足。”
“为一片瓦?”
“一片瓦。”
“有这个必要?”
“必要。”
夜阑人静,天上月水溶溶的,星星稀落,摇摇欲坠。当晚子夜时分,青头僧无声无息地圆寂了。
房木匠精明,这儿动动手,那儿挪挪脚,东拉西扯,虚虚实实,还是把庙盖起来了。无论远观,无论近瞻,都是一座精致的小庙,善男信女拜谒,或僧或俗瞻仰。
植物与动物都是人的前世,天帝与魔鬼都是人的化身。后来发现,这个新庙一遇天雨就漏,日夜滴答不休。那个盖庙的房木匠醍醐灌顶,非常后悔,非常懊悔,见谁就对谁说,“不可假,唯求真。”
这个小庙,随之有了一个名称:一瓦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