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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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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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枣子河

圈舍小了,圈不住过多的羊,主人就把羊一鞭子吆上山。宝鸡师院校舍小了,容不下过多的学生,洛文院长就把负笈从师的80级学生一鞭子吆进了山窝窝——凤翔县枣子河。山道卧巉石,那是山之骨气,山坡长茂树,那是山之姿态,沟底淌河水,那是山之情趣。山鸟偶语,清风轻漫,柔草不言,万籁寂静。进山出山,一条柏油公路,离县城遥遥二十四里。这里是中途下马的航空603所老区,幢幢建筑巍峨,牛百叶似的,宽宏大量,容得日月。抬头远望,鸡冠山峭拔,气象齐天,这是群山众岭精气神的凝聚吗?更象宝鸡师院天然的院徽,谁见过这等气魄的人文景观呢。

传言,这个三线建设工程与林家父子有瓜葛,“9.13”事件后,訇然倒灶,迁徙阎良,人马渐走渐稀,风一股,雨一阵,青草漫长,狐兔当家。大跨度厂房沿河西岸绵延五六里,烟筒依然笔直不朽,厂房内腔仍见电器开关、钢架结构、地槽管道,蜘蛛任意牵连灰白的网线,野鸽房檐孵雏,麻雀梁上谈笑,少人烟,有魅味,稀人迹,有野趣。我们300名学生落户西岸一幢三层办公楼。河东岸上游,是某部守备连的营房,有三十多人。东岸下游住着航空603所留守人员,不足二十人。十几幢三层职工住楼,外墙赤砖红瓦,一概苏式建筑,房顶栽烟囱,直通房内老大的壁炉,这些东北人来到关中腹地,依然习惯地想到了如何抵御高寒。在砖墙表面,“争取更大胜利”的时代标语顺口一诵,有铁铮铮的回声。

一河两岸,酸枣丛生,繁坠摇曳,颗粒精彩,如名贵玛瑙。仁者山,智者水。枣子河象鸡冠山伸出的长长的舌头,不管黑了明了,总在向我们这些莘莘学子提醒“早早早,早早早……”如同少年鲁迅书桌上的“早”。我暮暮地迟到,75年高中毕业即去新疆当兵,80年元月退伍、7月高考、9月入学。本应77年高考的,晚了4年,时也,运也,命也?一早,我们在清凌凌的枣子河洗漱,唧唧喳喳,喳喳叽叽,如出窝的雏鸟。上午,我们五个班一齐上课,有板有眼,书声琅琅,已经死去六七年的西岸又复活了。中午,我们过桥到东岸的职工大食堂排队打饭,人声鼎沸,热气蒸腾。下午,全是自习,不管束,尽放羊,河边、列石、草地、树底,零零散散、远远近近、或男或女、或立或坐,全是师院学生,手捧书,低声读,头脑想。星期天,入凤翔县城,观赏东湖古柳,瞻仰苏东坡遗迹,追索西凤酒渊源,感知周秦强势文化。一物不知,儒者之耻。这是一大群羊,一大群渴望知识,又会思想的羊。

枣子河,山隐隐,水洄洄,养眼怡情,难得呢。一群学生,禀赋天壤,梁木未雕,璞玉未琢。中文系尽是一些小小的文人骚客,思想活跃,行为浪漫,林间暖酒烧红叶,石上题诗扫绿苔。两山夹峙,一河南流,这是一道山水哑谜。田泽野目光深邃,“这分明就是一个‘非’字,两竖是河,左三横右三横是山峰。”高伟狡黠地说“你是升在高空往下看,神仙的大气势,还是看眼前的。”这一段枣子河,一眼望去,三桥横卧,我猛然醒悟,“丰!一竖是河,三横是桥。”杨永矿的破译是一个“北”字,“西岸是密密的厂房,东岸是稠稠的职工住房,一条河犁成两爿?” 弓永清生产队会计出身,黑脸粗豪,反唇相讥,“北字,我赞成,但解释不对。应该是山神爷叉开腿脚在川流不息地尿尿,对不?!”男生仰面野笑。女生背身撇嘴。离县城又远,出山不易,理发不易,我与高伟、公宝义、吴佩服、宋碧波拿定主意,一齐剃成鸡子光蛋儿,一进教室笑倒一片,连教授古典文学的任老师也忍俊不禁,“此状,为何?”“学玄奘和尚西行取经气概,习贾宝玉中举又出家为僧的气性。”一向古板的任老师先摇头、后颔首,又瞬时恢复常态,娓娓有致,“我们此前讲过,沈(佺期)诗末句——‘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材’,词气已竭。宋(之问)诗末句——‘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犹健笔,韵味无穷……”

守备连多是四川兵,在河岸训练走正步,一群师院女生隔岸指指点点,咯咯咯地讥笑。这些兵依然步伐整齐犹刀裁,落地有声似雷震,表情肃然如霜,目不斜视执一。在队尾的小个子兵,有一米五八,军装都长大了,一双眼黑漆漆的,精气饱满,女生们给他起绰号“小黑豆”。男生天性匪劣,常常上山摘酸枣野葡萄,追杀黄鼠野兔。女生天性爱美,往往上山折枝掐朵,人面山花相映红。张爱萍秀曼,梅雪霁文雅,这一天她们结伴上到遥远的牛脊梁掐折火焰花。谁料想无意间捅了马蜂窝,二人拔腿逃难,梅雪霁一脚踏空歪了脚腕子,疼得坐地嘶喊嘶叫,发散乱,脸红肿,颈青紫,一个是狼,一个是狈,不堪啊!说巧也巧了,“小黑豆”土地神似的,从山凹里冒出头来。“小黑……你咋在这儿?”“挖药。”“你懂医?”“家传。”“这马蜂……太恶毒……”“啥子感觉?”“心慌……胸闷……”“蜂毒太重,致人肾衰竭。”“这脚——”“我背你下山嘛——”二十里山路,“小黑豆”一口气背下来不歇脚。又返身守备连,拿来治蛰伤的药,治损伤的药,全是草药配制的。原来这“小黑豆”家在川西的大山里,世代都是药农,识得草药,懂得药理,又从小跟师傅练过拳脚功夫,如崎岖山道上的南方矮马,身体耐力出奇。两样绝技在身,“小黑豆”经常为战友排忧解难,人缘极好。这不,英雄救美,谁是最可爱的人?

航空603所留守人员,多是东北人,身魁气豪,手脚勤劳,脾性勇敢,上山猎七彩野鸡,下河捞锅板鱼儿,楼前种豆,扁豆绿豆土豆,房后点瓜,黄瓜丝瓜南瓜,兼养鸡鸭,又饲家兔,捋槐花,采桑仁,割苜蓿,填充虚空,打发寂寞,享受农家快乐。黄瓜之脆、番茄之甜,最先吃到嘴里的,却是不劳而获的学生。柿子树、核桃树,一落霜便熟透了,我们男生偷偷摸摸,捷足先登。603所人两手空空,望树兴叹,“这些学生,都是猴崽子。你看看,就树顶几个了,喂山鸟吧——”三个礼拜,放一次露天电影(国产《生活的颤音》、日本《追捕》),300名学生,青春洋溢,精神嚣张,抢先占领中心场地,守备连与603所也只能溜两边了。我们是鲜嫩的白菜心,自己把自己当一盘菜。放电影的师傅穿红夹克衫,说话儾儾鼻子,一边手里忙活,一边凶凶地数说,“这些个学生,呆在这旮旯,就是一窝没王的蜂!赶快回宝鸡吧——让老师好好地管教管教才是,不然啊,长成野草呶!”

航空603所有一辆小货车,在凤翔县城采购自己的及学生食堂的米面蔬菜,再运进枣子河的山窝窝。司机仍是东北人,瘦高个儿,脾气温和,一身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冬夏白手套,白净自爱。或进山沟,或出山沟,在这条简易公路上跑动的小货车上总能看到搭顺车的学生身影,一分钱不要,一支烟不抽,我们学生爱戴“白手套”。他有一句口头禅:“学生,学生,拔了秧的生瓜蛋儿。”这天夜里一个学生突然胃穿孔,“白手套”立即驾车救人,道路积雪尺厚,白茫茫不辨方向,凭经验摸索前进,凤翔县医院急救大夫说“晚半个小时人就危险了”。事后,要写感谢信了,才知道“白手套”还真姓白,白师傅啊——救命的菩萨。我们围成一圈,看着“圣手萧让”用工整的楷书表达我们深深的谢意——向航空工人敬礼!

一年容易又秋风。

山雨霏霏,山雾絮絮。枣子河,再见!我们如顺风下山的羊群,一路歌唱,一路疯笑,回归宝鸡。仍旧习惯,打饭排队加塞,高声野气喧哗,如入无人之境,高年级叫我们80级为野性不驯的“北山羊”,常常眼神睥睨。在我们的书籍里夹着枣子河的蝴蝶书签、鸟羽书签,在我们的书笈里珍藏着苏东坡书法拓片,秘藏着火烧火燎的西凤酒。在我的心底,一年的枣子河岁月,深刻如碑,鲜活如苔,淤积成堤,扎根发芽。一株记忆的阔叶玉米,在我的心田日夜摇风摆雨;一只记忆的深山俊鸟,在我的枝杈上吆都吆不走,朝也啁啁,暮也啾啾。我据此写成小说《山沟轶事》,有幸发表在《四川文学》(1982年第8期),又被《作品与争鸣》转载。争论焦点是“三国演义”的人物塑造,一说有突破,有新意,有80年代新青年的气息;一说不实际,子虚乌有,航空工人、大学生、解放军怎么可能搅拌在一个山沟?作者我默默默、沉沉沉,在心里独独地笑笑笑。无才无学,士之羞也。从此后,我皈依文学的定力能动能摇不能拔,读书人的士节可焚可濡不可毁。苏轼有个朋友叫范子丰,我的出生地叫范家台,于是改名李子丰,决意跟随文豪的足迹去远行。

毕业时,马海峰、周录科、梁明利直入在陕航空企业。高伟跻身宝成航空仪表公司。我寻寻觅觅,转转折折,走进西安航空制动公司,从事新闻宣传,任职副部长。至今,已然30个春秋。器唯求新,人唯求旧。现在,与603所(阎良一飞院)同属中航飞机板块,一家人,老兄弟,缘分啊——

枣子河,又梦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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