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间,没有谁不对故土牵肠挂肚的。这不,我又一次踏踏实实地立在了故乡的土地上,说接地气,都轻浮了,我在输血灌髓呢。故乡农谚:头伏萝卜二伏菜,三伏荞麦种得快。还有一句:玉米深,豆子浅,荞麦只苫半个脸。我依稀记得,荞麦是懒庄稼,适宜浅种,沾土出芽,不择膏腴贫瘠,有肥无肥都生,有雨无雨都长,属晚秋作物,七月开花结实,九月搂蔓收割,三十三颗荞麦九十九道棱。
一
一眼看过去,台原地貌依旧,沟壑忽而纵,忽而横,拿捏不定,刚刚平坦了,又猛然凹陷了。一处高台很特别,朝南圆满,越往北越窄狭,直到细如绳索,象悬挂的葫芦。四周黄土陡立,荆棘野草弥漫,有意突出了这么一个土质的平面葫芦,又孤独,又玄妙。一亩三分葫芦,若想触摸亲近,还得顺着葫芦系系,再往北四五十步,一片小洼地,料僵石绊脚,野酸枣繁琐密集,一条隐约迷离的路径。
上到高台,荞麦稀疏伶仃,酱紫身干,粉红枝茎,漆黑籽实。这荞麦性如野草,落雨生长,不落雨也生长,又耐得贫瘠,掉落的鸟粪就够营养了。在荞麦的间隙里,有几朵秋花开得妃红,好风吹开花朵,花朵却不解好风,单为荞麦结彩献礼。黄土地生长的荞麦,开淡雅的碎花,藏掖着甜香的蜜腺,蜜蜂嚷嚷着群体采蜜,蝴蝶捉对儿翩翩闻香。荞麦,红杆杆、绿叶叶、白花花、黑籽籽,一种至柔至情的女人化的美丽庄稼。
荞麦表象及本质,与苦挣苦曳的北方女人酷似。她们酡红的脸颊,深红的嘴唇,油黑的头发,体态结实健美。她们喜爱穿红戴绿,始终保持一个女性的艳丽,即便一个邋遢女人,也能见到红的头绳,绿的围巾,红的棉袄,花花绿绿的筒袖,一节黑一段红一段白的高腰袜子。她们喜吃红辣椒,喜食红油汪汪的臊子面,生性泼辣,心劲强大,争上游,过日子。凛凛的风,冷冷的雨,毒毒的日,也消磨不了她们生着活着的欲望,个个耐得贫寒、苦楚、伤痛。她们一群一伙,特别能隐忍,甚而屈从,特别能劳作,甚而损伤,特别能生存,甚而少羞。荞麦籽实,连缀繁多,光亮喜人。这农家女人最幸福的事儿,莫过于多生养几个娃娃,那怕穷得水不流舟,那怕贫得一家人穿一条裤子,也要续上祖宗香火。乡间有一句歇后语,叫花子死了儿——没希望了。有了儿女,就像庄稼有了收成,连睡觉都踏实,人心不慌么。儿女就是她们心田上的荞麦,用奶哺育,用心务养,用泪浇灌,用嘴呵护,眼瞅着一节一节长高。有一天,儿娶妇,女嫁人,隔家门,另家户,能独立撑起一片天了,她们才长长地松一口气,就象日子已过到深秋,一年有盼头了。
二
这个土葫芦,使我浮想到瘿姑脖项的瘿瓜瓜,不也是一个肉囊囊圆溜溜的葫芦吗?瘿姑远嫁到原下的齐家寨,三十岁上下,祸殃跟脚进门,先是丈夫病殁,后次独苗儿子殇了。一口闷气憋屈着,长时间鼓胀不消,就得了累累赘赘的瘿瓜瓜。瘿姑回住娘家,在村里班辈高隆,依傍侄子侄孙过活,有土菩萨的善心柔肠。
瘿姑吃长杆烟锅,瘿瓜瓜有节奏地忽闪忽闪。黑沉沉的荞麦皮,摊在三张大炕席上,瘿姑用炕耙有秩有序地拨晒,从左划到右,从右划到左,豁开的纹路如水痕浪线,如田野耕出的犁沟。这是瘿姑在自己的河面上撑船吗?在自己的心田上耕耘吗?村东头的媳妇蹭过来,“瘿姑,晒荞麦皮呢。”“哦——你装去。给阿家(婆婆)壮枕头,能清火明目呢。”村西头的媳妇踅过来,“晒荞麦皮呢,瘿姑。”“哦——你装去。腊月就要娶(儿媳)了,得壮两副枕头,荞麦皮体面咯。”一连三五日,先来先得,来者不拒,谁都可以来共产。最后,瘿姑舒心惬意地卷起炕席,一个壳壳都没给自己留下。
一层淡黄如金的麦面,一层青白如银的荞麦面,一层殷红如铜的䄻黍面,三层叠压,一拧转,一裹缠,一拥护,一个“金裹银铜”花馍成形了。通常,瘿姑现场指导,“数数,九层。”小媳妇就逗笑,“八层成不?”“天爷爷九层。”大姑娘跟着逗,“卷十层?”“人世上,没有十全十美咯。”青年人不敬天,不畏神,精气势旺。她们一听瘿姑这句话,个个眉眼瞬时肃然了。揭锅出笼,蒸汽腾升云雾,俶尔模糊了灶台四壁,顿时虚化了瘿姑,有仙家的妙姿。她却浑然不知,依然呻吟凡间人语,“天爷爷,可怜么……”
三
1962年遍地饥馑,四处饿肚饥肠。光棍根劳三天都没捞稠的了,这天端起一老碗荞面饸饹,坐在门槛上刚挑了一筷子,忽然一个人影遮住了亮光;他抬眼瞅见,一个拉枣杆的花子,小背篓里塞满破衣烂衫,中间簇拥一岁小儿。根劳连碗带筷推过去,她一口气吃了个底朝天。“大哥,你屋里有女人么?”根劳俶尔瓷了,又猛地笑了,手慌了,脚乱了,观世音显灵了。村人说,一碗荞面饸饹,换了一个媳妇,白拾了一个儿子,根劳占了大便宜。
逃荒出来的花子,并不象四川人低矮,长身子,黑而瘦,干筋,有力,仿佛蕴藉了几十年的四川腊肉。花子背篓不离身,依旧是四川人的老习惯,背娃,背柴火,背猪草,空背篓出门,实背篓回屋,吃得百样苦,牛皮绳一般的坚韧,对比得根劳反倒懒腰懒身了。
往年,荞麦杆杆烧锅煨炕,花子一背篓又一背篓拾掇回来粉糠喂猪。这年底,荞麦糠喂的肥猪在食品公司交了62块。在以后的七八年当中,长子起名荞生,生了二窝娃荞长,三窝娃荞茂,四窝娃荞盛,荞麦糠喂的肥猪交了十五头。花子当家,每一次交肥猪都要带齐一家大小六口,得了钱,下馆子,一人一份红殷殷的烧腊肉,一人一碗芥末油荞面饸饹。
村人无不啧啧,男妇交口称赞,“根劳的好光景靠荞生他娘,花子的好光景靠荞麦糠。”还编下几句酸不溜球的顺口溜:
花子背篓荞麦糠
根劳烟锅硬光光
菜油喷香装满缸
……
牛蹄窝,
水不清
荞生上炕睡不醒
荞长端碗鼻不擤
……
四
五十年前的乡村,炊烟袅袅,田野生禾,人有散仙的生趣。野狐蹿过去了,如一道银光消逝在土塄尽头,野兔飙过去了,禾苗霎时裂开一道长长的缝子。十几只老鸹跟在两头耕牛身后,啊啊啊地嚣嚷着,抢食土浪里的虫子。种小麦玉米,播糜谷䄻黍,撒扁豆荞麦,秋夏两料庄稼,五谷把人围困了。
农村女人爱惜粮食,做起庄稼活来泼场,不要紧的事忘了,要紧的事也忘了。这不,李嫂低头觉得奶惊了,随即想到屋里四个月大的小儿该吃奶了。赶忙丢下镰刀,大脚紧步小跑回屋。小儿饿了就哭闹,四肢胡蹬乱挠,一头钻进他爹的大棉袄袖筒,越钻越深越紧,捂死了。祸从天降,两口子哭得颡撞门板。八九年了,就得了这么一点骨血。六七年后,她再次有了身子,这天后晌搂荞麦,忽然肚子拧股股疼,遽然临盆,回屋已来不及。情急之下,男人背身走远,女人围一转圈儿,铺平衣物,哇哇落草,一个女娃儿。因生在荞麦地里,爹娘就叫了“荞麦”。此后,荞麦不再有弟有妹,独女顶门立户。
李荞麦出脱得俏丽,红处红,白处白,真是“一枝荞花春带雨”,人见人爱。谁都想娶,却娶不成,荞麦要招上门女婿,养活爹娘。家境殷实点的,谁都不会迈这一步。树起招兵买马旗,不愁没有吃粮人。这不,一个商州木匠在村里做活,一拍即合,你情我愿,登记结婚了。
一个荞麦花,一个商州狼,一个智巧,一个胆大,天生的一对儿。她跟着他居然学会了木匠活,一上一下扯锯,一头一个甩墨线,给生产队打架子车投犁,又给人家做箱柜,攒寿材,翻房修屋。他随着她渐渐学会了女红刺绣,也能描能画,因为讲究人家的寿材上要描红贴金,要绘画郭巨埋儿、闻雷哭墓这样的二十四孝故事。不到三五年,荞麦花与商州狼比赛似的精了木匠,通了画匠,会了漆匠,小日子过得油汪汪的。荞麦生二子一女,一子姓李,一子姓吕(随夫),小女起名“小荞”。旅游业兴起后,到处复原古迹,无不雕梁画栋。荞麦花有商州狼撑后腰,注册了“李荞麦古建公司”,左右逢源,挥洒自如,成为远近闻名的女鲁班。
五
在高台荞麦地,一个隆起的土堆,一炕席的样子,谁的墓堆?鸡上架的地形,棺木都不好抬,不会有人把穴选在这儿的。土堆上的刺堇出生不久,稚嫩得能掐出汁水。土堆跟前,一个枕头似的白石静卧着,未生苔,无文字,谁搬来的呢。
我看见宽姐来了,臃肿的身姿,蹒跚的腿脚,七十多岁了。
“宽姐,这荞麦是你种的?”
“你周平哥种的。”
“稀欠荞麦?”
“唉——荞麦,你周平哥一生的心病么。”
“这都过去多少年了。”
“心病还须心药治。你周平哥年年都种荞麦。”
“周平哥身体还好?”
“他呀,小脑萎缩,心梗,腿疼,一身身病么。”
宽姐是沟垴村人,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嫁给了周原村的周平哥。一抹诡谲的历史,一个怪异的社会,一段畸形的人生。
沟垴村土沟里有高钙质的石头,周原村情愿用8亩平地换2里土沟,写成契约,签字盖章。两村连畔种地,勘定后,栽起界石。周原人开始在土沟掏石头,烧石灰,搞副业,日子红火,令人眼红。再后,县上筑坝掬水库,土沟淹了。周原人要求退回8亩平地,而沟垴人不许,遂成两村之间的“克什米尔”。一块界石,白天移向这边,黑夜移向那边,今年周原抢种,明年沟垴抢种,矛盾越积越深,一个不定时的火药桶。
周平是“老三届”,大队副主任,有口才,有文才,有人才,风华正茂,思想进步,大会常常发言,文章常常“过电”(广播)。经公社研究,决定推荐他上“工农兵”大学。这天,大队主任的旱烟锅在桑木炕边上狠狠地磕了几下,烟味浓重地对周平说,“沟垴人又抢先种了荞麦,都一筷子高了。你是副主任,全指望你了,咱的地若要不回来,你咋能放心地去上学呢?对沟垴人要来硬的,不能再手软了!” 周平年轻气盛,经不住煽惑,一时性起,振臂一呼,带领十几个社员连夜杀倒8亩荞麦!一转眼,周平以“杀青刈苗,破坏生产”罪判处有期徒刑5年。
宽姐与周平是同学,当时有四五个女生在或明或暗地追求周平。周平入狱,昔日的追求者风流云散,宽姐不顾家庭、社会的巨大压力,只身探监,伸出援手,赍过爱意。宽姐不顾一切的果敢和勇气,使精神崩溃的周平得到莫大的慰藉,近乎救人一命。再后,十头牛都没有拉回来,宽姐毅然嫁给了周平,夫妻俩过起了炊烟袅袅、平平淡淡的农家日子,不再招惹任何是非。星转斗移,河东河西。二十年后,他们的子女为父母出了一口恶气,儿子北京大学毕业,在省政府工作,女儿北京农大毕业,知名农业专家。
“宽姐,这土堆是啥?”我心里疑惑不解。
“你周平哥给自己提前预备的阴宅。”宽姐口气峻急,言语坦率,看得出心底窝藏着高兴。
“人还在世……”我更不解了。
“活人墓。”她矜持地笑着。
宽姐说,这个隆起的大土堆,内腔空虚无物,是假墓,也是真墓。这是周平哥事先选好的穴,提前造的美穴。今年初夏,他决意把穴选在这个高台上,还要早早打好,还要验收合格,然后再虚掩空埋,大限时节一倒头,就不会慌手慌脚了。而且,宽姐与周平哥老两口坐在穴边照过相,眉眼轻松,神情坦然,彻底混淆了森严的阴阳界线,已经把自己的生命简化了。
宽姐缓缓俯下身子,随意地抚摸那墓前白石,仿佛在擦拭那段尘封的记忆。她用手背搽苦涩的眼角,怅然若失,神态邈然,“当年,这是沟垴与周原划定地畔的界石,无声的土地法官。”宽姐不自觉地恢复了一个农妇的淳朴坦诚与自满自足,说草民野百姓一个,也没啥树碑立传的,一块光秃秃的界石,就当墓碑吧。宽姐与周平哥一辈子都在土地上耕种,末了末了,一个头顶界石,一个高举荞麦,这是给阎君的见面礼吗?
俶尔,一只刺猬冒出来,不惊不诧地绕着墓堆转了一圈儿,一点都不惧怕人。宽姐豁牙露齿地乐了,“这是镇墓兽,我和你周平哥的镇墓兽呢。”
一抹白云在远处的天空上悠闲地散步。土地上的花草、庄稼、动物在徐徐地收获,毕竟秋深了。
这一片高台荞麦——
“该搂了。”